爱的理念与艺术生存(之一)读《神曲·炼狱篇》(第2/4页)

就像趁着船顺流而下那么平易,

那时你将到达这段行程的终点:

那里你才能希望解除你的疲劳。” [76]

鲁迅先生在“过客”一文中所说的“坟”,就类似这种描述。奋斗到死是追求者最高的幸福,崇高爱欲的归宿就在此。在攀爬中洗罪的姿态则是艺术救赎的姿态,胸中怀有大爱的实验者用他的表演将人性的希望充分呈现。

由于在炼狱中被抹去了个性,幽灵们要强调自身的特殊性,他们就只好通过“说”来达到这一点。既诉说自身的煎熬,也说出自己的坚定信念,对美的向往。每一个幽灵的故事,都是一首或凄美、或悲壮、或热烈、或冷峻的创造之歌,反反复复地证实着他们心中的境界的存在,证实着矛盾的永恒性,以及他们承担这矛盾的英雄气魄。还有誰能像他们那样,将令他们死不瞑目的冤屈一遍又一遍地说,将那听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酷刑的细节描绘了又描绘?这里面呈现的滔滔热情,不正是来自那永恒的爱的灵泉吗?

“上帝的天使带走我,地狱来的叫道:

‘你这从天国来的,为何夺我的东西?

你从这里带走他那不朽的部分,

只一小滴眼泪使他脱离了我;

我要另样对待那另一部分。’” [77]

以上呈现的这种地狱——天堂的二重生存既作践人又锻炼人,不甘灭亡的人性只能用这种方式净化自身。

大自然不但在那里用彩色涂绘,

而且在那里把千种的芬芳,

合成了一股无名的、说不出的香气。

在那里,我看到了山谷里面

那些从外面看不到的灵魂们,

坐在花草上,唱着“欢呼你圣母”。 [78]

此处描绘的是创造者灵魂深处的美丽风景。精力充沛的帝王们在尘世中度过了罪恶的生活,现在他们进入了这个风景美不胜收的、黑暗的非理性王国,沉浸在那种博爱的狂想里。幽谷的非理性之美来自理性对人性中的恶的镇压,昔日放任自流的帝王们在这个爱的故乡中得到了完全的净化。生前的死敌成了相互理解、同情的好友;恶魔、暴君忏悔着邪恶的过去。只有将人生艺术化,是他们惟一的救赎,如今他们就处在救赎之中。接着从圣母怀抱而来的天使就降临了,天使是来协助人进行艺术创造的,创造的方法就是灵魂同世俗的沟通。于是“我”开始同幽谷中的伟大的阴魂交流。这种交流是在爱的气氛中进行的,在交流的过程中欲望之蛇来到现场,天使们又将它逼回原地。蛇的表演同人的表演形成对应的景观,爱在创造中转化了人性之恶,理性钳制下的非理性也转化成艺术动力。

有了艺术的动力之后,还得借助神的推动人才会登上艺术的高峰。这个神就是爱神琉喜霞,她会在非理性的梦中让人超升。潜伏的自我意识在神力的护送之下上升到真理的所在地。人一踏上那可以照见自我的台阶,就被在额头上刻上七个“P”字,以唤起罪感。接着天使用神圣的钥匙打开坚固而粗暴的真理之门,爱的赞歌传了出来。

回顾整个的创造过程,艺术创造的冲动无时不与爱的渴望相连。很难设想一个不爱自己也不爱人类的、彻底厌世的人,会这样乐此不疲地自己同自己作对,永不放弃同尘世的沟通。正是永生的俾德丽采的眼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注入创造的活力,“我”才能每天奋起进行剿灭旧的自我的操练。离开这甘泉,“我”便会萎缩、封闭、僵化,丧失创造的能力。对于爱的理念缺乏虔诚的人,也不可能像“我”一样,从一个高度升到另一个高度,永不停歇。可以说,艺术就是爱,只要还在爱就是生活在艺术之中。如果一个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厌倦了,被颓废所压垮了,他的艺术生涯也就完结了。

创造者,不论自己的躯体已变得多么可怕,他对于理念的虔诚是无条件的。请看“我”对于这一点的感叹: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为什么你们的心灵飞往高处,

既然你们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虫,

就像那还没有完整形体的幼蛹? [79]

这样义无反顾地迎向死亡,当然不是因为厌弃了尘世,而是心中那沸腾的爱的渴望使之。由于爱,即使折磨到了极限也得忍到底,生命的张力因此变得无止境。那不断加大难度的飞翔,就是对于内心虔诚的测试。

心中怀着激情与坚定信念的人,不会惧怕凝视灵魂深处的景象。他反而要以视死如归的气魄,将人性的残忍一一展示,从中获取灵感与信心,也获取精神上的慰藉。第十二歌中地面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便是人性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而向纯理念突进的尝试。“我”重温这些画面便是进入自己那混沌的、矛盾纠结的潜意识。那个王国里到处是野蛮的杀戮,非理性冲动造成的灾难触目惊心。但一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心中的博爱得以实现,于是一切就成了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