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念与艺术生存(之二)读《神曲·炼狱篇》(第2/3页)

“这里的流水和森林里的音乐,”我说,

“在我心里推翻了一个新的信念……” [86]

精神的结构独立于世俗又源于世俗。两条精神之河(里西河与攸诺河)的功能都是使人摆脱肉欲,使人超拔,用崭新的标准塑造新人性。

然而在这超脱的地上乐园里,“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通过这件事更看清了艺术境界内部的残酷性。

首先是“我”在这乐园里同俾德丽采相遇,她狠狠地斥责了“我”那荒谬的世俗生活,她的斥责令“我”痛不欲生。彻底忏悔之后“我”就饮了忘川水,洗净了罪恶。这时“我”便直面俾德丽采美丽的容颜了。当“我”全身心沉浸在这博爱之光里头之时,“我”的艺术生涯便化为了一个寓言。俾德丽采让“我”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我”自己,也是全人类的生存寓言:

灵魂的战车由鹰狮兽拉着,本来是要驶向太阳,驶向天国,但这战车却出乎意料地遭到邪恶的袭击,变成了人的十字架。人的好世界永远失去了,战车被毁,崇高的心灵之树也被剥去树皮,击落了叶子和花朵,淫欲战胜了正义。只有俾德丽采在悲伤地守卫着那战车。但这还不夠,自审还在变得更加惨烈,淫乱的怪物们坐在车上,将战车的残骸全部占据,进行了更为丑恶的表演。

“你要知道,那被龙尾击碎的车辆,

先前有,如今没有;愿那犯这过失的人,

要相信上帝报仇时不怕人吃小块面包。” [87]

灵魂已被残暴地撕裂,好的世界不再存在了,背负十字架的人仍要准备着不断迎接上帝的惩罚,这就是俾德丽采告诉我的关于这个寓言的含义。而她,一直在叹息,流泪,用她那博大的爱心守护着误入迷途的人性。“我”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但“我”还不能完全领悟俾德丽采的话里的深奥涵义。而俾德丽采也不急于要“我”马上理解,她仅仅要求“我”记住所看到的形象。也许这个有关人的命运的寓言是没法用语言来说透的,它只能由人自己不断用行动来演绎。是人的本质注定了人只能有这样的追求模式。俾德丽采不是要“我”在命运面前退缩,而是在揭示了真相之后,希望“我”能以她的不变的爱作为支撑,勇敢地向更加莫测而险恶的命运挑战。到了此阶段,“善”已成了一种本能。而在浮吉尔伴“我”前行的阶段,我还在进行理性分析,还在储备能量,所以尚未具有如此巨大的上升的冲力。但即将到来的新阶段是神秘的,这种新的本能也很神秘,人不能凭理性理清它们的内涵,人只要怀着不变的爱情去做,就会开辟新天地,精神的结构也会不断展现它的丰富画面。于是俾德丽采的话语变得朦胧晦涩起来,因为“我”已接近天堂,这个人性的新阶段了。为了让我做好更高飞升的准备,她叫我去攸诺河里获取新的爱的动力。

由盲目转向自觉的炼狱篇里,人的痛苦也从肉体成分居多的折磨转化为精神成分至上的折磨。同人间烟火味较浓的地狱相比,幽灵们是大大升华了,他们的谈话充满了睿智的理性分析和预言者的高瞻远瞩;人人都使用那种沉痛的语调,不仅仅为自己,也为成为了自己一部分的他人的恶行忏悔和痛苦。而谈到自身目前的处境,他们的基调也不再是悲愤与蔑视,而是满心的感恩。现在每个人的当务之急是深入罪恶全盘反省,自觉受苦、抓住希望。这种变化是由于境界的大大上升,由于每个人心灵里都已沐浴到了来自天国的博爱的光辉。

在此地作为主体的“我”在炼狱中的表现也显得有些奇怪。当“我”痛悔往事之际,“我”居然会难过得“昏了过去”!这种痛楚的强度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就是灵魂内面的形象。俾德丽采在炼狱里向“我”提出严厉的诘问,那些问题的确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只要“我”的精神想要求生,“我”就躲不开这些问题。但“我”的不可改变的过去已铸成了“我”的无出路的今天,“我”眼前一片漆黑,不肯放弃世俗生活的“我”被她逼得那么苦,肉体与精神的搏斗两败俱伤,忍耐超过了极限,于是“我”昏过去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爱是怎样一件紧张、残酷的事。一个想过艺术生活的现代人,必须具备这种极具韧性与顽强的爱的能力,即,将绝望的处境当作新生的前奏,时时加以操练,严肃地对待生命的每一刻。

现在矛盾是更为加剧了,焦虑的幽灵们唯恐自身的努力没有发挥到极限,像被鼓点所催促一般。而“我”则不时要克服精神上的恐惧,以身试法。进入烈火的尝试类似于求生的破釜沉舟的行动,而这种行动是直接在爱的敦促(不停地谈论俾德丽采)之下的主动的死亡体验,就是在这种极限体验中,爱直接降临我身,同“我”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