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和原始之力之间的复杂关系读《神曲·炼狱篇》(第2/4页)

“在我们背后,那炎炎的红日,

它的光线被我的身体挡住,

就在我前面投下了我的影子。” [91]

这里说的是诗人在攀登中的情形。在理性光照之下,肉体转化为自我投影,人在对自我投影的分析中进入认识论,并体验认识方面的永恒的苦恼,即,人可以感到纯精神境界,但不能掌握它。所以人,在创造中从头至尾被朦胧的雾所笼罩;而追求清晰又是人的本性,于是一轮又一轮的突破没有止境……在分析自我之际,人的法宝是重返世俗的悲惨,在漆黑一团中体验真理之光。这样做时,他用不着去河里洗罪,他的“洗罪”就是听凭体内召唤努力向上攀爬,在蒙受圣光时投下阴影,通过肉体与光的交媾完成灵魂净化。从创作上来讲,就是排除理性分析,让生命力奔突,创造性地表演出世俗中的精神生活。

在炼狱中,幽灵们同在地狱一样,同样遭受着虚无感的折磨,同样无时无刻不盼望着来自世俗的信息。区别只在于,理性的控制、观照的力在此更为强大了。而此地的幽灵的冤屈,大都是死不瞑目的冤屈,因此只要不死,人就要同理性较量,说出所谓“真情”。但真情到底是什么呢?真情是能够确定下来的东西吗?显然不是。唯其不是,人才要说,一边说一边超度灵魂。第五歌中那三个高贵的灵魂就是这样做的。那就像一种相向的运动:灵魂要向肉体找寄托;肉体要向灵魂皈依。三个灵魂的境遇都同样凄惨,却又同样抱着誓死申诉的决心。强大的理性以勿容置疑的“死”为先决条件挡在攀登的路上(因为幽灵已丧失了肉体),申诉的冲动则以拼“死”一搏的激愤发出声音。这是失去了肉体的“肉”的申诉,抽去了世俗意义的世俗表演,那双始终“观照”的眼睛无处不在。

在第六歌中,当“我”问浮吉尔,为什么明知祈祷改变不了天命还要祈祷时,浮吉尔的回答的大意是:天命不变,祈祷也要做。并说这是一个艰深的问题,只有俾德丽采可以解答。然而接下去作者在此处借“我”的口抒发了一大通激情,就像一个“另类”的祷告。“我”在这里抒发的并不是什么爱国激情,“我”抒发的是心灵的激情,这个心灵,就如同意大利的暴风雨,“我”唯有这样不断鞭挞、审问自己,才有获救的希望。这正是那高深的认识论所要求于“我”的,也是俾德丽采的心愿。“我”怒斥了人性的卑劣,肉体的不可救药之后,这新一轮的向“天命”的冲刺又把“我”带到了更高境界。此处的抒情就是对以上问题的答案的演示。

在激情的冲动中“我”体会到罪永远是要受惩罚的,同时祈求降恩的行动也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批判、否定、痛悔,这是人性的义务,这义务又是在创造中得以履行的。艺术家的创造凭着一腔原始之力撞开地狱之门,又凭着一腔正气在炼狱里重返世俗,进行从未有过的灵魂清理。这样的形象,正如诗人史泰喜斯对于诗人浮吉尔的形容:

“你好像是一个夜间行路的人,

把灯提在背后,不使自己受益,

却使追随他的人们变得聪明……” [92]

诗人的前方永远是黑暗,永远需要冲锋陷阵,他在这样做时带给同胞的是光、理性之光,这光来自于生命的运动。当原始之力仅仅在艺术领域里发挥时,她给人的启示是同自身相反的东西:节制与饥饿。这就是理性之光的意义。人读了神圣的诗篇精神上变得更加饥饿,肉体上更懂得节制,同时也就为创造作好了准备。整个过程体现为诗人之树的意象,那是激起饥饿的树,也是给人精神食粮的树,而食粮的名字就叫“饥饿”。感到饥饿的程度越强烈,饥饿的读者的数量(不仅是平面计算,也包括立体的、历史性的计算)越多,艺术的辐射力也越大。所谓永恒的诗篇就是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挑起人的创造渴求的诗篇。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应暂停攀登呢?幽灵索得罗说,那是在太阳落山,黑夜来临之际。也就是由光激起的生命力落潮之时。这种黎明前的困惑对于创造是必要的调整。在等待新理性降临的彷徨中,生命沉入到底层的帝王世界。虽然人的视力看不透幽谷的黑暗,但那种非人间的美已沁入人心。在这种地方的游历便是生命获得能量的方式。在这个最最黑暗的处所,帝王们坐在奇花异草上唱着爱的颂歌。这些强有力的帝王,正是原始之力的象征,他们生前作恶多端,现在却在艺术境界之中用同一种力去体验上帝的意志。而“我”,在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了这些庄严的帝王,“我”便知道了“我”决不会无所作为,“我”必须从帝王们身上吸取“我”进行创造的力量。所以“我”加入了爱的颂歌,歌颂不可战胜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