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象的比较读《神曲·炼狱篇》(第2/4页)

由于主体的逼迫而进入地狱体验的幽魂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在尘世中从未有过的生活。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这种生活的真谛,即,在摒弃了世俗以后重新与世俗沟通;将作恶的、盲目的生命力转化成伟大的善行;以煎熬肉体、撕裂肉体为手段,换取灵魂的解放与发展;用审判世俗罪孽的方式,确证天国理想的存在;用竭尽全力的丑行表演来接近美;用原始生命力的超常发挥,达到对理念的深层体会……只有具有下地狱的气魄的人,能够承受这样一种极端化的生活,他们深深地悟到了这是惟一可能的精神生活。这是沸腾着活力,而又怕死怕到极点的伟大心灵所发明的方式。这种生活不容片刻的懈怠,日日操练,日日奋起,一触即发,魂牵梦萦是它的特征。如果谁受不了了,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实际上,没有一个幽灵受不住这种油煎火熬似的折磨,他们还下意识地追求更厉害、更恐怖的折磨!将魔鬼撒旦奉为精神领袖的他们,已经深通了地狱的奥秘,所以他们明知反抗会招来致命打击也要誓死反抗;明知回顾世俗所产生的悲痛会令坚强的神经崩溃也要不停地回顾;即使自身在恐怖的变形中成了蛇怪、牛头怪一类的怪物,也决不停止那种可怕的交合;明知自身恶贯满盈,要得救难于上青天,却还不断自揭疮疤,将恶行昭示于众……这种魔鬼似的意志本身,便是他们得救的希望,不会灭亡的证明。

地狱阶段的惩罚除了盲目性较大之外,同炼狱比较起来还更带有肉体性质。酷刑五花八门,嚎叫的鬼魂们的悲伤基本上还属于灵魂表面层次的,在此地感觉是第一位的。地狱深渊中的恶臭,酷刑带来的剧痛,窒息导致的恐怖,负重带来的疲惫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画面中,鬼魂们发自本能的反弹情绪始终主导着他们的行动。他们是盲目的,但又并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体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让鬼魂们在地狱里尽量表演,让他们用肢体语言表达那种隐藏得很深的爱。的确,一种理念如离开了感官与肢体,就会化为真正的虚无而消失。没有地狱中的肢体搏斗,灵魂也不可能获得那种天堂般的空灵。就艺术创作的本身的层次来说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传达,都必须包含无限丰富的感官体验于其内,否则便毫无说服力。现世中的人误认为灵魂没有感觉的能力,便在世俗中为满足浅薄的肉体需要而拼命践踏灵魂。就是这种践踏导致了灵魂的起义复仇。凡是做过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惩处,在惩处中,精细而敏锐的感官体验既来自肉体又高于肉体,因这种体验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静观照。人的肉体的直觉就是这样经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现的。一个最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鸟啄食灵魂之树的树叶的画面。哈比鸟对树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觉一次次被刷新,这种深入主体的痛却又为主体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义上的体验在这个肉体动作中被不断重复。这个画面就是艺术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锐的感觉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灵为了确定自身的不死,必须反复进行死的操练。

地狱幽灵那黑色的绝望感是不变的。他们凭经验知道,在此地,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对自身的处境有丝毫改善。这就意味着,一切生的希望在此地都要被剿灭。丧失了一切生的希望的幽魂却又还没死,自然而然的,他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只要还在地狱,这种挣扎就是他们不变的姿态。他们不抱希望,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肢体运动中,那就像在漆黑一团中自行发光。可以说,这种爆发型的运动是一切创造的核心。最高意志将幽灵们打入地狱,就是为了让他们身上的原始潜力在高压中迸发出来,不走这条路的话,人的生命力就会在虽生犹死的世俗生活中被逐渐消磨。所以幽灵们的绝望挣扎是自发又是自觉,意志与本能结合得天衣无缝,知与不知互为前提,就像一种艺术诞生的过程。地狱机制要求人必须灭掉一切希望,在这同时又要求人必须作为死刑犯奋力生存。接受了这两道命令的幽灵的表情,除了不变的绝望悲痛之外,有时还会变得阴险狡诈,变得傲慢蔑视,甚至面带嘲弄。这些表情都是由他们从事的活动的性质决定的,这个性质就是与死亡对抗的生之运动的性质。处在绝对制约中的无法制约之魂,除了一件事,已没有什么能使他们畏惧的了。如今痛感与快感驱使他们进行亵渎的发挥,因为不动也是一个死,不发挥到极限同样是死。幽灵们虽有信念,但地狱是一个感觉的世界,信念在这里不能直接起作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择手段地追求痛感与快感,信念才会在微妙中悄然而至。结论是:抓住了感觉也就是抓住了一切。于是那张神秘的脸上又在不变的悲苦表情之中加上了许多其它的丰富表情,那种种表情就是种种感觉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