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3/9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7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时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是自己为自己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的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常识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与其说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著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

自由意志赞

——《神曲》之二

《神曲》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过程的真实记录,这个过程也是人由发自本能的自审(地狱),到有理性的自审(炼狱),再到纯精神的分析(天堂)的过程。追求的动机则是美德(一种有点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她要无羁绊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对苦行的渴求中将自身限制在地狱体验里,这两方面的力就构成了追求的律动的模式。在以“我”为主体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或者说,“我”是如何一步步实现自由的呢?

在“地狱篇”里,作为诗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过一分为三的分身法来实现的。浮吉尔是诗人的理性与智慧,“我”的本质;俾德丽采则是诗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层的本质。随着探索的深入,浮吉尔会将接力棒交给俾德丽采,由这位女神来引领“我”登上精神的极境。当“我”在原始的冲力的支配之下,闯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带时,是浮吉尔用他那温和而又强大的理性之力,为“我”身上沸腾的野性指明了发泄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浮吉尔所说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同世俗永别的路,另一条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纠缠到死的路。浮吉尔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地狱的悲惨体验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绝望中一次次奋力突破。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8

之后浮吉尔对“我”的肉体的折磨(伤心流泪、头昏眼花直至昏厥过去)使“我”闯过一个个极境,“我”的精神也随之不断升华。当“我”不知不觉地贴近死亡体验之时,境界也越来越纯。然而“我”究竟为什么会踏上跟随浮吉尔的旅程呢?以“我”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软弱的性情,怎么会产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决心呢?文本中已经说过,是出于爱和同情,出于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爱)可以使人无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战胜来自世俗价值观的怀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才得到体现,离开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战胜肉体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强,同情心就越深(即使这种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现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层又一层的地狱里,所体验的全是“别人”的苦难,“我”自己却似乎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这些“别人”(自我的对象化)在协助我完成体内原始之力的转化。一颗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类的悲欢。艺术创造中这种分裂的奇观,需要读者用心体会,才会感到其间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