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2/11页)

再看提幔人以利法对约伯那些亵渎的话语的回应。以利法用约伯自己从前的理性行为来反驳他现在的思想,他认为约伯的愤怒发泄是对神的信仰发生了动摇,是对自己的痛苦看得太重,忘记了神的无比强大和人的渺小。他的主张总的来说是要全盘否定人的作用。

至于我,我必仰望神,把我的事情托付他。

然后他要约伯一切从理性出发,压制自己当下的痛苦感受,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坚信神必定拯救自己。他的一番说教显然是约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做不到的。如果按他所说的去做,对于约伯来说就等于是放弃生存。约伯的生存是他个人每时每刻的当下感受,而不是遥远的将来的某种许诺。所以当以利法说“这理我们已经考察,本是如此。你须要听,要知道是于自己有益”时,他根本不能说服约伯。约伯确实是个有理性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时时活在自己的感觉里,这是他不能改变的本性。他永远也做不到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待生活,用“对自己有益”为标准来选择生活方式。当然以利法在此的反驳也是很可疑的,谁知道作为“朋友”的他的本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后面还要说到。

执著于亲身体验的约伯这样回答以利法:

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的一切灾祸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语急躁。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灵喝尽了;神的惊吓摆阵攻击我。野驴有草岂能叫唤?牛有料岂能吼叫?物淡而无盐岂可吃吗?蛋清有什么滋味呢?看为可厌的食物,我心不肯挨近。

这就是约伯的活法与以利法的活法的本质区别。约伯敢爱敢恨,无所畏惧,但他对神的虔诚一点都不比以利法差。实际上,他的虔诚更接近神所要求的那种虔诚——对最高意志的痛苦的、主动的体会。所以以利法的打压只是激起了约伯更大的反弹。接下去他的言辞不但仍然激烈,而且简直有些威胁的意味了。似乎是,他要威胁,要力陈,他对他的神说,如果再对他无休止地惩罚下去,结果便是“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他从内心深处懂得,他同神是互为本质的,没有他的肉体的存在,神的意志也无法实现。他这种亵渎似的虔诚当然更是他的朋友要反对的,因为太违反常识,违反世人的信仰方式。在此处,他与以利法之间的问答就像理性和感性之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争斗。

约伯的另外一位朋友书亚人比勒达这样说:“请你考问前代,追念他们列祖所查究的……”他要约伯通过“寻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寻根”运动)找出自己的罪孽,要他同神所创造的外部根基——人所生活的大地紧紧相连。这些话对约伯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道理。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人不能在一切事情(包括神秘的祖上那些再也无法追踪的事)上同神辩论,人惟一可做的,仅仅只是将自己对神的感觉说出来,人也仅仅只能在这一点上同神辩论。所以约伯继续诉委屈,委婉地指责神,同时又苦苦哀求神。他的这种方式当然是朋友比勒达等人要谴责的。

拿玛人琐法的人生观同另外那两位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仍然是强调神的包罗一切,强调人除了盲目信仰之外实在是什么也做不了,但信仰给人带来幸福。他的观点是世俗中流行的常识,而常识,并不是当前处境中的约伯所需要的。他信仰神,可是一味盲目空想并不能激活他的生命,他需要生动的生命体验。所以他怒吼道:

你们以为可记念的箴言,是炉灰的箴言;你们以为可靠的坚垒,是淤泥的坚垒。

当他这样愤怒之时,他的布满伤痛的躯体其实正在不自觉地感受信念的力量,只是他的方式同那几位朋友相反。他要说话,要为自己的行为辩白,申诉苦衷,要同神当面理论。最重要的是,他看重的是现世而不是来世,他与神争辩道:

你攻击人常常得胜,使他去世;你改变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儿子得尊荣,他也不知道;降为卑,他也不觉得,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只能将这些发自肺腑的辩解持续下去。

由于约伯的愚顽不化,在第二轮对话中,朋友们对他的谴责就升级了。以利法谈到了神的残酷无情的惩罚,想借此来唤起约伯的恐惧之心,使他中止对神的亵渎。但约伯已失掉了一切,所以也没什么可恐惧的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诉苦,甚至自己对神的埋怨全是“清洁的祈祷”,因为在他的内心,他“愿人得与神辩白,如同人与朋友辩白一样”。他出于直觉将神这个对象化的自我看做老朋友,他的指望在现世,他也不怕来世的惩罚。接着书亚人比勒达由于约伯说了大胆不虔敬的言辞,自己又反驳不了他,只好以神的名义举例,向约伯描述更可怕的酷刑。约伯听得又愤怒又厌烦,他回答朋友们说,他一点也不怕说出那些他们认为是亵渎神灵的话,他可以将他说过的“用铁笔镌刻,用铅灌在磐石上,直存到永远”。因为他清楚自己所说的全是真实,他向神发怨愤并不影响他的信念的纯洁性。拿玛人琐法听了约伯的违反常识的胡言乱语,心中十分急躁,于是又将惩罚和酷刑的老调重弹了一遍。约伯反唇相讥,将渎神的话说得更为刻薄。由此就进入了第三轮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