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2/12页)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儿才醒来。他揉着眼睛站起身,立刻记起夜里来过人的事。他还记得永年舅舅将两粒玻璃珠放在锅里了。他揭开锅盖一看,锅底躺着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两只老蟋蟀,已经有点烧焦了。是它们自己跳进锅里的,还是那个幽灵舅舅干的?麻哥儿不敢多看一眼,盖上锅盖就走出厨房。

村里阴沉沉的,有雾。一位妇人从小路上走过,向麻哥儿暧昧地笑着说:“你家昨夜来人了吧?”麻哥儿点点头。

麻哥儿进屋时,爹爹坐在桌边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饭菜还是热的,麻哥儿低下头吃起来。他觉得奇怪,怎么没看见爹爹做饭,饭菜就熟了?怎么不在厨房吃饭,却破天荒端到屋里来吃?也许,他睡得太熟了没听见爹爹做饭。可那两只可怜的蟋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着小蟋蟀,眼泪便滴到了碗里。

“他代表你妈妈娘家的人,他专门同我作对。”

爹爹说这话时被烟呛着了,猛烈地咳起来,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补充说:

“吃的东西放在厨房我不放心,那个人一下就溜进来了。二麻,我们以后就在屋里吃饭了。这里的人总想看我们的笑话,你要自尊自强,像你哥哥大麻一样。他出去学手艺一年都没回来。可他的心是系着家里的。”

二麻用力想,怎么也想不出爹爹这番话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呆在家里吃闲饭?二麻感到脊梁骨那里凉飕飕的。妈妈死了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危机感呢。还有舅舅,他明明记得舅舅将玻璃珠放在锅里了,是不是爹爹将它们换成了蟋蟀?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橱里头啦,到处都找过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别人家的爹爹都要好,从不逼他干活,让他去玩。

麻哥儿将鸭子放到塘里后,自己就在塘边坐了下来。他面前有一个土洞,洞口长满了栀子花。麻哥儿用两块石头敲击了几下,那只老龟就出来了。龟已经认得麻哥儿了,所以一点都不害怕。龟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并不看着任何地方。这双眼睛对麻哥儿有种吸引力,麻哥儿总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见自己,如果看得见,它看见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龟突然缩进去了。因为有人在麻哥儿的上方“扑哧”一笑。是那位妇人,她是住在井边的外来户。

“龟有两个家,你要走很远很远,才会找到它的另一个家。不过啊,那种地方你们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妇人说着话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种地方啊?”麻哥儿眨巴着眼问道。

“就是它的另外那个家嘛。”

麻哥儿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觉得她身上有股妖气。这个外来的女人总让麻哥儿感到隐隐的不快,她对他说的话他也不太懂。

妇人一走那只老龟又出来了,那只眼睛还是哪里都不看。麻哥儿将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动不动,像一尊化石。麻哥儿想,乌龟很可能有一种特殊的视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说不定是长长的隧道呢。隧道会不会通到它的另外一个家里去呢?那妇人会不会在乱说一气?

有时候,好久好久都见不到它,他都快将它忘记了。后来某一天,他看到它从远方爬回来,风尘仆仆,背壳上很干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时,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线爬回洞里。还有的时候,麻哥儿看见它从塘边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见了,仿佛失踪了一样。要过好几天它才又出现,却不是从塘边爬上来,是从草丛那边的煤渣路过来的。

见过永年舅舅之后,麻哥儿很想进城去看一看。他想从家里偷一只布袋,在里面装上干粮和这只乌龟。他觉得老龟是能够帮他指路的那种动物。可是如果它不愿同自己一块走呢?虽然前途茫茫,去城里的目的也不明确,麻哥儿的心底还是跃跃欲试。如果龟的另一个家也在城里的话那该有多好啊。麻哥儿从未进过城,他听那些卖猪的人说,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离市里面还有一天路程。村里有两个贩猪的人,他们都说自己也没进过城,因为花费太大了。

龟爬到了外面,爬了一小圈又进洞了,像是出来散步。上岸的鸭子看见乌龟,纷纷发出惊叫。麻哥儿看不到乌龟了,鸭子们围着那个洞,叫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慌。这些鸭子发现了什么?麻哥儿站起身,看见爹爹背着锄头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门连家里的大门也没关,就那么敞开着。也许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时他可是很谨慎的啊。

不知怎么的,他听到家里有些杂乱的响动。他连忙跑回去。到屋里那三间房巡视了一圈之后,又发现并没有人进来。他站在父亲房里,看着那张老旧的雕花木床发起呆来。从前母亲总是坐在床前纳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线,在黑暗里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双手灵活地摸索着干活。每次麻哥儿跑进来,她总说着一句奇怪的话:“去去去,你把队伍都冲乱了,该死的!”于是麻哥儿吓得往后一退,仿佛自己真的触到了很多人的躯体一样。现在,站在这空空的、阴暗的房间里,他伸出手臂往周围扫了好几下,却并没有触到什么东西。刚才是什么东西发出响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