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迁移
吕芳诗小姐的软卧包厢里一共有三个人,对面的上下铺躺着一男一女。男的老在清理自己的小旅行箱,从里头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端详一阵又放下。他的脸很窄,皱纹很多,有种狡猾的表情。女的躺在上铺,一动不动,瞪着车厢顶。她是个年轻女人。
这趟列车是去新疆的。以往吕芳诗都是坐飞机去那边,因为最近她有点心神不定,就害怕上高空了。吕芳诗没有像对面的男女那样躺着,而是坐在自己的下铺想心事。她想起了她同曾老六在某个旅馆房间里的谈话。那一次,他们谈起了新疆。他们并没有一块去过新疆,可是每当曾老六谈起新疆的某个地方,某个人,某处景物,吕芳诗便沉醉在关于它们的记忆之中。她有同样的记忆,这太不可思议了。是激情打通了他们之间的记忆吗?曾老六将新疆称之为他“疗伤的地方”。不过对于她来说,那里并不是疗伤的地方,而是——而是一个“温柔之乡”。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她渴望在漫漫黄沙之中,在陌生的语境里思念她的情人们。她的情人不止一个,但她每次在那边都只思念其中一个。这一次她将思念谁?要到了旅馆后才会知道。她将头伸往车窗外,听见了西北风的呜咽。
“女士,请您分享我的乐趣。”
对面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他向她举起一张摄影照片,那上面是一只猿猴。吕芳诗觉得那只猿猴很眼熟。
“我带着它走遍天下。”
他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照片,紧盯着吕芳诗。
“您觉得它怎么样?”
“我觉得它很像我。”吕芳诗想了想认真地说。
“嗯,您的回答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人应该相互关怀。可是我的未婚妻得了健忘症(他指了指上铺),我一直想让她记起我,总不能成功。于是我们有了这趟旅行。”
男人说话间又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录音机,他将里面的声音放出来时,吕芳诗就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叫声。有很多鸽子,似乎是在鸽房里录的音。他将录音机放在枕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包厢里就成了鸽房。吕芳诗感到自己里面有种学鸽子叫的冲动,忍都忍不住。可是她发出的声音不是鸽叫声,而是一种噪音,很难听。她偷偷打量对面的男人,发现他满脸都是讥笑表情。
吕芳诗愤怒地走出包厢,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下午的阳光懒懒地射到过道里,火车在原野上奔驰。孤独感向她袭来。她轻轻地嘀咕:“新疆啊新疆。”奇怪的是她一离开包厢,那男人就关了录音机。她将耳朵凑到门上去听,里头一片沉寂。
她订房间的那家旅馆的对面就有鸽房,是很普通的灰鸽。吕芳诗很喜欢鸽子,却又受不了它们的叫声,那叫声让她徒生烦恼。她总是订这家旅馆,而鸽子的叫声也总是让她失眠。当然,那是种很温柔的失眠,让她又想摆脱又想投入其间的失眠。每当她回忆起那种感觉,就会毫不犹豫地订下那家旅馆。包厢里的这一男一女是谁?难道他们也订了同一家旅馆吗?看来她是个很粗率的人,从来也没想过要将自己经历过的情境用录音机录下来。或许是她觉得录音机的这种功能有点可怕,太不自然了吧。
她沿着过道向前走时,一名列车员同她擦身而过时盯了她一眼。走过两个包厢后她又听到了录音机里传出鸽叫。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几乎要出冷汗了。难道面前的这个包厢里的人,也常去她去的那家旅馆?她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叫她进去。
包厢里一共有四个青年,两男两女,录音机就放在他们的茶几上。
“请问,你们是不是订了‘春天’旅馆?”吕芳诗问道。
“是啊,我们恨不得立刻飞到那里!”很年轻的那位女孩说。
接着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男青年们谴责地用眼睛瞪吕芳诗,暗示着她该马上离开。这时鸽子的叫声变得恐怖起来,充满了整个包厢。吕芳诗连忙出来了。她郁闷地回到自己的包厢。
年轻女人已经更换了姿势,她侧身面朝板壁了。下铺的男子已经起床了,此刻正面对窗外沉思。录音机被他收起来了。吕芳诗小姐的心情放松下来,她在自己的铺上坐下来。
“您看她多么超然。”他回过头来指了指上铺,“我们是在盆地认识的。我们一块从那场大火逃生。那些胡杨都成了巨大的火把,真是壮观!也有人说,旧地重游反面会导致更彻底的遗忘。”
吕芳诗感到自己顺着男子的思路进入了黑洞洞的地方。她很疲乏,就躺下来睡了。朦胧中听到琼姐的声音,她正在同这个男子说话。吕芳诗想,却原来大家都在琼姐的安排之下行动!她比较放心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