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

“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再一个吻,再一个吻。愿你到死都是这样;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的一吻了;这样的销魂,却又是无比惨痛!”——奥瑟罗 [62]

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严酷军旅生涯中的一个梦。军旅生涯意味着杀戮、嗜血、冰冷的刀光剑影,同情心的死灭,为着某种理念的东西将野蛮的本性尽情发挥。美丽的贵族少女苔丝狄梦娜却爱上了这样一名出生入死的军人,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专横残暴,而恰好是他的另一面,以及她那细腻善感的心灵对于他身受的苦难的深深的同情。

由于苔丝狄梦娜从来就是被奥瑟罗那心的囚笼严密地镇压着的梦,这样的梦是不能同冷酷的现实谋面的,如果那可怕的情形当真发生,那么要么是梦的消失,要么是梦被现实所吞噬,心变成纯粹的地狱。就像命中注定一样,热血的摩尔人同温柔的苔丝狄梦娜相遇了,两人一道坠入爱的梦乡。那种爱情的热度,以及对身心的深入,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要是我现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我怕我的灵魂已经尝到了天上的欢乐,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同样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63]

“要是我不爱你,让我的灵魂永堕地狱!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世界也要归于混沌了。” [64]

刻骨铭心的爱不能老浮在半空,然后它就同现实晤面了。现实就是奥瑟罗的个性,那个性里有一位深藏的魔鬼,他占据着一大片不毛之地,只要有人稍加挑唆,他就要现身,来摧折短命的梦之花。一朝打开了心的囚笼,放出了纯美的梦,魔鬼也随之脱离了羁绊。这魔鬼注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因为它已经历了无数沙场的锤炼。战旗猎猎,号角齐鸣,虎啸龙吟,杀人如麻,经受过如此洗礼的坚硬的怪物,奥瑟罗怎能敌得过它?事发之前善恶之间有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走投无路的摩尔人无数次地逼问过自己:是继续爱下去还是仇恨?毕竟热烈的爱为时不长,而那魔鬼,已在心中盘据了几十年,有着坚实的基础,所以在这场较量中立刻就占了上风。哭泣的心流着血,麻木的大将军成了轻信的小孩,乖乖地接受小人依阿古的调排。在这时,失去了爱的内心就真的“归于混沌”了。爱是怎样失去的?当然是被奥瑟罗自己剿灭的,以他的丑陋,他实在是不该有那样的梦。又由于缺少自我意识,便看不见自己的丑陋,一味地蛮横凶残,无异于两脚兽。

尽管令人无比憎恨,奥瑟罗的爱情仍然是他的一场对于美的不自觉的艰苦而绝望的追求。在社会和职业的支配之下,人性已变得如此可怕,甚至令人恐怖,这样的人仍然要追求那永远追求不到的东西,并且似乎就为那种东西而活着,追求过程的凄惨就可想而知了。

“像你这样一个蠢才,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妻子呢?”——爱米利亚 [65]

但奥瑟罗怎能不追求呢?不追求,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从他看见梦一般的苔丝狄梦娜的那一刻起,他就凭直觉知道了,他是为她而活着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身的丑陋,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拥抱着美,他要这永恒的美属于他一个人。可惜美是不能属于任何人的,人只能追求。奥瑟罗不懂得这个,他破釜沉舟,用最野蛮的方式来实施他的占有。他的心在哭泣,他的热血将他变成屠夫;越挣扎,越绝望,美离他越远。他不甘心,也许他想用杀戮来阻止美的最后离去;以前从来没有生活过的他,这一次终于明白,没有了苔丝狄梦娜的爱,他那漆黑一团的内心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一场热血沸腾的追求,很快以杀戮告终,这就是事情的底蕴,真相。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他会从事情的初始就看到结局,如伟大的莎士比亚。而拙劣的顾城,充其量只是毫无自我意识的中国式的奥瑟罗。

奥瑟罗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他在临终前关于自己品格的总结是简单而幼稚的;他的盲目却是演绎出那种惊心动魄的性格冲突的前提。明明是占有欲的冲动而起杀心,却偏偏说成是为了荣誉和正义;本是出于嫉妒而对弱者施暴,却自欺地说成是为了名声和自尊;冠冕堂皇的话语总是与实际的情形脱节。但他只有这样的话语,这话语一直遮蔽着他的真实形象,没有这种遮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生活在话语中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那话语的欺骗性,原始的欲望在世俗观念的支配下自由泛滥,人以为是追求美,其实是野蛮地实施将美毁灭的罪行。然而过程就是在欺骗中完成的,若没有自欺,生活也会随之消失。盲目的奥瑟罗遍体鳞伤,心在流血,这样一种发了疯的追求逼真地显示着美的存在。人是多么的丑陋,但人追求美的真诚的决心不是连上苍也会感动吗?奥瑟罗以自刎表明了他的献身。他的丑陋和他的美就是他身上的阴和阳,在他身上互生互长,没法割裂。读者的同情之泪是为了美的惨遭摧折,读者的悲哀则是为了自身恶劣处境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