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另一次死亡》描写的是艺术家那阴沉的、激情的内心,和艺术被创造出来的过程。

堂佩德罗一生的经历是扑朔迷离的,对于他,人不可能获得完整连贯的印象,只有相互矛盾的片断瞬间,就如上校那反复无常的记忆。实际上,上校的记忆中记下的正是人性的真实模样。

初出茅庐的堂佩德罗很早就在马索列尔战役中同死神遭遇,并因贪生的本能而成了胆小鬼。这个故事开始的情节十分简单,不简单的是后面所发生的戏剧性的转折。堂佩德罗没有将那一次的耻辱逐渐忘怀,而是在离群索居之后便开始了另一项不可思议的努力:改变过去。但过去是不可改变的,人该怎么办?人可以使过去的事在幻想中重演(把过去变成一场梦),并在重演时修改或重塑自己的形象。这就是堂佩德罗在漫长孤寂的乡村生活中所做的事。

《神学总论》里否认上帝能使过去的事没有发生,但只字不提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那种关系极其庞大隐秘,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取消一件遥远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取消目前。改变过去并不是改变一个事实,而是取消它有无穷倾向的后果。 [44]

为了改变遥远的过去那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堂佩德罗取消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头沉入自己的幻想,顽强地、按部就班地用艺术来篡改公认的现实,通过漫长的、隐蔽的积累,创造出了一部精神的历史,并在最终的意义上改写了世俗的历史。

堂佩德罗的形象很难固定,因为这是一个把生活变成梦想和忏悔的人。在梦想中他的肉体消失,他成了影子,而尘世的生活仿佛是在玻璃的另一边隔得远远的。在众人眼中他的形象淡淡的,他的死就像水消失在水中,那么单纯、无声。这个模糊的形象内心却经历着腥风血雨的战役,完成了伟大的悲剧,他本人也以奥赛罗的面貌活在人们心中。故事涉及了艺术的根源问题,艺术不是来自于表面的社会生活,而是来自于内在的羞愧和激情,来自于要改写自我的冲动。堂佩德罗在死神面前悟出了人生的虚幻本质,也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复活的秘密途径,那场外部的战争远不如他内心的战争来得深刻。

故事中的上校也是一个内心极为丰富的人。对于他来说,马索列尔战役同样是他灵魂里的一场战役,他对那场战役保留着鲜明生动而又充满虚幻的回忆。从他的叙述里你可以闻到战火中的硝烟,但你抓不住按常规解释的事实。那样的事实不存在。

……他叙述的内战情况在我听来不像是两支军队的冲突,反像是一个逃亡者的梦魇。……他一件件事讲得如此生动,使我觉得这些事他讲过多次,他的话根本不需要回忆。 [45]

他是从人生的本质来看待这场战事的,这便是他的记忆反复无常的原因。人必须及时“忘记”,才能更好地继续生活或改变生活。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很难对一件事做出定论。堂佩德罗到底是人们看到的胆小鬼还是具有非凡勇气的战士呢?应该说是二者的统一,必须承认没有多少人敢于像他那样将自己的一生置于腥风血雨之中。上校也是一个看透了人生的虚幻本质的人,所以他的记忆混乱而矛盾,因为他记下的是本质性的东西——迷宫中绝望的行军,对城市的恐惧,梦魇似的逃亡,必死无疑的逼真感觉。在这种神秘的大氛围里,某个部下的具体表现实在无关紧要。

堂佩德罗用自己的一生构写了这个悲剧故事。结局到来前的几十年里,他因为不能满足只好一次又一次演习。他暗暗等待,想要的结果总是得不到,那个结果是命运留到他的最后时刻给他享用的,而他,一直在为奇迹的出现作准备。由于长年的激情耗掉了生命,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刻,梦寐以求的另一次死亡实现了,他获得了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