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瑾和蕊(第5/8页)

“你怕了。”阿依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挂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市场的大门口外面站着老石,老石喊道:“蕊!蕊!我认识你!”

蕊挤到了门边,在他眼里,老石是一个衣裳破烂,两眼血红的乞丐。他将自己的左手伸给老石,老石仔细地盯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几秒钟,又去看蕊的脸。老石这样做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在回忆什么。

“你从前是不是在桥墩下面睡觉的啊,蕊?”

“没有,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桥。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到处乱睡。”

老石连声说“怪”,还说:“我看你很像睡在桥墩下的那个男孩嘛。”

“你弄错了。”

老石沮丧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他很羞愧。这时蕊已经恢复了精神,他迈开长腿,走进街上的人流之中。他举着那只受伤的手,不断地凑近各式各样的人,希望更多的人认出自己,同自己谈话。奇怪的是,手上被割了那道口子以后,似乎很多人都认出他了。大家都向他点头,招手。可是还是没人愿与他交谈,他一开口,对方就闪开了。

蕊发现,有一个老头,站在路边看他。当蕊注意到他时,他就做手势要蕊到他跟前去。老人的胡须很多很长,雪白的,有一只灰蓝色的小鸟从胡须里伸出头来,朝着蕊叫了两声。蕊看着那只小鸟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对老人说:

“爷爷,小鸟儿要到哪里去啊?我认得这只鸟儿呀。”

老人将鸟儿拿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上。鸟儿飞到半空,又稳稳地落在他的掌上了。这时老人从衣裳里头掏出一个小巧的鸟笼,小鸟就飞了进去。

老人做了个手势,将鸟儿交给了蕊。

当蕊揣着鸟笼往公园走去时,他脑子里涌动着一些新的念头。今天他一下子就认识了三个人,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到了公园,他将鸟笼挂在一株小树上面,鸟儿就叫起来了,一连叫了十几声,有点凄凉的味道。蕊呆呆地站在那里,又开始掉眼泪。

“这是一只鸟王。”传达老头在他耳边说,“我在很多场所见过它。”

“我忘记了的事情,它都记得。”蕊用衣袖擦着眼泪,这样说。

鸟笼的门始终是开着的,鸟儿蹲在里头一声不响了。蕊依稀记得六瑾家客厅的模样,他想,那么多的人挤在里头,会不会一不留神踩死了小鸟儿?

“它就是鸟王。它进入了我们人类的生活,它啊……”

传达老头边说边走远了,蕊目送着他进了传达室的那间小屋,从那小屋的窗口,有一面红色三角小旗伸出来,被风吹得飘扬着。蕊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老头的名字:“菩爷啊,菩爷……”他抬起头来再看鸟儿,鸟儿好像睡着了,它一点儿都不在乎风吹在身上,它把风当作一种享受。

每天夜里,公园里面都有一些流动的人影。蕊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像他自己一样来自外地,他从他们的形态看出了他们焦灼的内心。他没有上前去同他们搭讪,他不愿打破公园的这种寂静。菩爷同他一块呆在黑暗中时也不太说话。那种时候,蕊举起指甲发荧光的那只手在空中划来划去。起先他以为菩爷也同他一样有那种超人的眼力,可是菩爷告诉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夜里是凭听觉分辨事物的。想着这些温暖的事,蕊的内心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正同那只张飞鸟的思绪混在一块,朝那黑而又黑的深处延伸,与此同时,夕阳在另一个世界里头发光。

“阿依,你的羊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豹子吗?”

“有时会的,六瑾。”

六瑾看见阿依迷惘的眼里有好几种颜色在交替变幻。

“你的男孩,他来找过我了。”

“你是说蕊。他是我的男孩?”

“他很像你的小弟,看起来不像,但是有什么东西很像,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自从那天我看见他从你院里走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六瑾穿过市场的人流时,还在回忆女郎的话。想到人家这样看待她和蕊的关系,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老板站在布匹柜那里同人争论,他一看见六瑾就撇下那人过来了。他告诉六瑾说市场里有盗贼,布匹一匹接一匹地失踪。这几夜他都在柜上守夜,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可是到了早上一清点,还是丢失了布匹。“到底是什么在入侵我们?六瑾你说说看?”

六瑾很尴尬,她心里有所触动,但又不敢轻易讲出自己的推测,因为那就像无稽之谈。并且老板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意见,她看出来,他只是被一个顽固的念头死死地纠缠罢了。她没有回答老板,放下自己的皮包就开始清理柜台。她听见老板还在背后唠叨,似乎他并不为失窃的事焦虑,仅仅只是迷惑。倒是六瑾有点焦虑,她怕丢失这份工作——她干了十多年了啊。她可不想成为一个失业的人,小石城很少有失业者。老板总不会怀疑她在干偷窃的勾当吧,他不是亲自守夜了么?六瑾的真实想法是,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世俗的物质完全消失。比如老石放在她院子里的青蛙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六瑾好奇地转过身打量老板的背影。老板在喝茶,那背影显得无比的孤独,六瑾仿佛看到了他守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