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曲之王杨百城(第4/5页)

  先是几个小节低音区的前奏,鲜明、强壮、力道十足,接着是主旋律。非常熟的旋律。主旋律起来的时候,杨百城放下了左手,只用右手弹着,右手弹起极高,落下极有力,每一下都直击在心脏上,但很快又变得像在轻柔地叙事。同时他扭过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错愕和惊恐与庆幸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以上是修辞手法。其实当时我根本看不出那个怪脸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神经病犯了。然后,他一边弹一边说了一句蠢话。

  “师父,”他右手时而节奏鲜明、时而起伏连绵地弹着,“这啥啊?!”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

  然后他扭回头,加上左手,专心致志地盯着键盘弹起来。女孩们开始低声叫起来:“这是四手的《军队进行曲》啊!”“对啊,这右手的颗粒感也太强了!”“哎,你快去弹四手啊!”乐队的姑娘开心地“嗯”了一声,跑过去坐在琴凳上。杨百城往右挪了挪,手里的琴声丝毫没有中断。他好像已经不那么惊慌了。他闭着眼,眼前大概浮现着梦里自己弹《月光》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短西服,白衬衫袖子整齐地露出一截,灵巧的十指在前面飞舞,时而温柔地爱抚黑键,时而果决地敲击白键。那旋律极干净、极清冽、极冷静,但又不冰冷,不晦暗。那种跳跃和起伏,让人联想到弹跳的玻璃珠、从袋子里成堆滚落的钻石和杯子里的冰。A段结束时,姑娘抬起右手,杨百城的左手来到低音区,两人的手臂像两只天鹅一般优美地交叉了一会儿,表现出惊人的默契。主旋律回来了,两只右手在两个键区上跳着一样的舞步。一个短而有力的休止符,两人同时把手从键盘上移开,放在腿上,又同时回到键盘上继续跳舞。在那个休止符上,所有的人都眉毛一挑,除了没看出其中妙处的我。我没看懂,只觉得太帅了,坐在那儿的要是我就好了。

  这首曲子弹完,没有人鼓掌,所有人都发出低而悠长的“噢”的一声赞美。姑娘站起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她等着拥抱杨百城。结果谁也没想到——包括我——杨百城一步跨过琴凳,噌噌噌跑到门口,一把抱住我,大吼起来:“师父啊!这是啥啊!吓死我啦!”涕泪交流。我两眼上翻,双手摊开,活像托着一口看不见的大锅。

  关于“肌肉记忆”,我曾经找各个专业的人求证过,没有得到科学的证实。可能我找的人不对。比如前面提到过一个神经学博士,他是这么说的:那不是肌肉的记忆,记忆在大脑皮层里。大脑的特定区域受到刺激,有时会发生远久的记忆突然恢复的情况;具体到杨百城的情况,他小时候头摔伤过,可能颞叶(注4)受到了损伤。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一个学龄前儿童拥有这等水平,还能在场面马上就要不可收拾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恢复出一首四手联弹来。

  博士说,这可能还是颞叶的问题,颞叶受伤或存在肿瘤的病例中,确实有一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音乐创造力。有些音乐天才患有颞叶癫痫。据说拉赫玛尼诺夫的颞叶附近有一块弹片,他一歪头,音乐就自己冒出来。这件事我在别的书里读到过。权当它是真事,但能解释杨百城的四手联弹吗?我想不清楚。

  婚礼上,杨百城继续介绍说:“要没有我师父的冷嘲热讽和坚不可摧的怀疑精神,没有他陪我去赴一次重要的约会,没有他站在那儿给我底气,我也不会娶到这么美丽的新娘。”我捂着耳朵不忍听这些肉麻话。这些话不仅肉麻,还很麻烦,因为大家马上就要来追问我这些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再往后都是些陈词滥调,海誓山盟,更加肉麻,我没有记住。不过,我确实觉得这件事里我的功劳还是挺大的,大概可以排第二位,仅次于颞叶。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去开车,坐电梯上楼上商场里逛了逛。在一家琴行里,我看看四下无人,就拉了把凳子坐下,把手放在钢琴键上,等着“肌肉记忆”冒出来。等了一会儿没有,本拟放弃,转而一想,会不会是调不对?换了个键位,摆了一会儿,还是不对。我翻了翻白眼,两手一分,随便往键盘上一放,脑袋里什么都不想。突然间,我觉得我应该左手如此,右手这般,往下一按,声音还挺和谐的。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曲子就源源不断地弹出来了,后面的事情我完全控制不了。先是四个小节递降的轻快伴奏,接着是轻松诙谐的主旋律。弹着弹着竟然还出了变奏,在里面夹了一两句《多瑙河》,一两句《拉德斯基》,一两句《欢乐颂》。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手指很软,没有力量,在这种不科学的力量下很快就疲劳了。但是我完全顾不上疲劳。我左看看,右看看,因为我完全不需要看键盘。越来越多的顾客和店员加入了围观,说说笑笑,有的还打拍子,完全都打在脚后跟上了。我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最后用极大的力度给这首曲子划了个干脆整洁的休止符,然后双手一举,做了个乐队指挥收尾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