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王白泰昆(第2/6页)
如果上面这一段阅读体验有些奇怪的话,问题完全出在最后一句上——一般来说,你不会想到一只鸟会坐着,因为它们的身体结构决定它们没有这个功能。但这只鸟太绝了,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两只爪子冲前支棱着,看上去简直像是从华纳风格的动画片里跑出来的。这是一只大黑鸟,爪子、嘴都是黑的。它太大、太胖了,看上去都跟鸡差不多了。我一回头看它,它又开口说道:“一张两斤!”我目瞪口呆,转头看了看白松涛跟他妈。俩人都是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好像自己儿子刚拿了100米第一名一样。大妈问我:“怎么样,我们黑子口齿清楚吧?”我张着嘴伸着脖子点了点头。她照着我后背“啪啪”两掌,差点儿把我打吐血,笑道:“头回见着真的鸟儿说话吧?”我似笑非笑地又点点头。我真正诧异的原因是,我只听说过八哥跟鹩哥会说话,乌鸦会说话还是头回听说。另外“黑子”这名字跟我一个发小儿的绰号相同,而那个黑子是个大舌头。我问白松涛,你们家黑子是……是乌鸦吗?白松涛正待回答,吱呀一声,阳台门开了,白泰昆背着手走了出来。
夕阳绕过院墙,白泰昆一身白衣、一头银发沐浴其中,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结果他一开口,我差点儿让口水呛死。“鹩哥!”他说。我真正惊讶的并不是他瞪眼管乌鸦叫鹩哥——虽然这也挺让我惊讶的——而是他的口齿。他的咬字,发音,怎么说呢?就像你吃了一口特别烫的东西,当着一桌亲朋的面儿又不肯吐出来,急得直吐白沫。这时候别人问了你一个什么问题,你挣扎着、含着嘴里那个烫东西含混不清地答道:
“鹩哥!”
就是那种声音。白泰昆说完,伸出左手,名叫黑子的鹩哥就懒洋洋地劈开腿,踩着窗台先站起来,然后一步步地走过去,把爪子放在白泰昆手上,爬了上去。太德行了吧!我心里骂道,你他妈还是鸟吗?鸟能坐着吗?鸟不是应该蹦的吗,你怎么还会走啊!(后来我想了想,鸡也会走。)
“嘴跟爪,我涂的。”白泰昆慢慢地比画着说,“鹩哥,人家偷。乌鸦,不偷。”
那也不对啊?我心说,鹩哥还有金腮银翅子呢!但是我没敢问,我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都被他那个奇怪的发音吸引了。白松涛趴在我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说,鹩哥嘴跟爪子太扎眼,溜达出去容易让人顺走,涂黑了就——”我竖起两根手指打断他,走上前去冲老爷子拱了拱手。老人照样还礼,看上去心情挺不错。
我跟老爷子仨字儿仨字儿地聊了会儿天。不是我故意忽略白松涛的嘱咐,这是因为老爷子主动拉着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招老人喜欢,老头儿老太太都爱拉着我说话,作为代价,我不招同龄人待见。鬼才想要这个天赋呢!真让人头疼。眼看太阳压山了,再不走就到饭口了,我起身告辞,老爷子慢悠悠地送出来,对我说:“再来。”说罢一抬手,回去看鸟了。黑子扑腾起来,穿过走廊,飞到白松涛肩膀上,开口道:“有空常来!”我大惊,以为见鬼,跌跌撞撞地跑了。
关于我最后失态地跑掉,原因是这样的。我对鸟并不是完全无知的,我小时候,爷爷就养过很多鸟,其中当然也有鹩哥,所以我认得鹩哥。鹩哥学说话,比想象中要难得多,而且忘性很大,每年都得重新教,一年恨不能忘一半儿。更重要的是,鹩哥是能学会说话,但学不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它要是学会了“你好”,就老说“你好”,不分场合。它不会情景式会话,也记不住前后顺序,或者哪句话自己是不是刚刚说过了。所以当黑子在门口说出“有空常来”的时候,我被其恰到好处的语气语调和正确无误的场合、用语所震惊,以为它是什么冤魂成精了。当时我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但是相比“隐约不对”而言,“明显不对”的东西太多,我一时间把这件事忽略了。
后来白松涛在小区花园儿里见着我,挺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他爸爸是个怪人,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我说,你快别这么说,好像我多不懂事儿似的,咱老爷子是有什么病吧?白松涛脸蛋子呱嗒就耷拉下来了。我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子说话那个……白松涛抬起手止住我,叹了口气,拽着我在花坛边儿上坐下了。
他说:“我爸有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