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集中营

“话说,你有没有吃过一种糖?”

“什么?”

余周周托着腮慢慢地说:“它叫口红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其实那个糖很小,红红的,只有一节。但是包装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样,轻轻一旋,糖便像口红一样露出来,女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一样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来回涂抹,然后再用舌头舔舔嘴唇,那劣质的甜味因为这逼真的形式而变得格外诱人。可是余周周的妈妈从来不允许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那种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不卫生?还是怕她过早地学会臭美?她不懂。

没想到身边的辛美香忽然说:“你想吃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有吗?”

辛美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地砖想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副坚定的表情说:“有。”

余周周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辛美香找颗口红糖也能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后来当她跟在对方身后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杂店”的时候,余周周才反应过来。不过辛美香不知道背后的余周周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弯处停了下来,认真严肃地对余周周说:“你站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我。”

余周周一辈子都记得辛美香脸上矛盾的表情。

冒着被窥探秘密的危险,去找一颗口红糖。

余周周忽然觉得很感动。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于是辛美香转身离去。

口红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处都买不到,辛美香家的食杂店竟然有,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一个原因。

积压存货。卖不出去的东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运动会上拿出来的麦丽素,落满灰尘,而且还过期了。

余周周猜得出,这样的小食杂店在新近开张的物美价廉的仓买超市挤对下,盈利应该每况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优势的,恐怕只有酱油、醋和啤酒了,因为邻居们都相熟,有时候赊账拿走两瓶啤酒也没关系。

余周周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当时她还是奔奔家的邻居。小卖部灯光灰暗,屋子里一股霉味,还有那个卖东西的阿姨,永远都凶巴巴大嗓门、满口脏话地冲着她大声吼。买到的面包大多不是太油腻就是干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装,基本上是三无产品,有几次还有些发霉。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没有消费者意识,也没听说过“3·15”,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超市,也从来不曾有把好吃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的慈祥的店主,他会把发霉过期的东西卖给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余周周仍然觉得那些东西真是好吃,酸角、杨梅、雪梅、虾条、卜卜星、奶糖、冰棍儿、五毛钱一包的橘子冰水——虽然都是色素勾兑的。

也许现在再吃就不那么好吃了吧?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的才最好。永远都是。

过了一会儿,辛美香跑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塞给她一节浅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么粗,好像一节长哨子。

余周周很兴奋,她们两个躲在角落里面,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好像两个正在进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儿。余周周费力地旋开口红糖,看着里面那节玫红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样冒头,然后小心地躲到没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皱皱眉头,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很难吃。

只是为了圆一个心愿而已。

不过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是在躲避妈妈?余周周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紧张,好像口红糖是她做出来的一样。

“没,挺好的,送给我吧。”她珍重地将口红糖揣进裤兜里面,“谢谢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局促地笑了,低下头说:“那我回家了。”

余周周摆摆手:“那,再见。”

辛美香有些驼背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朝余周周无比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周周?”

“嗯?”

“谢谢你。”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出来玩,从来没有人往我家里面打过电话。”

余周周一头雾水,看着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开学的时候,余周周的英语口语和听力有了很大进步,看了很多书,长跑越来越在行,心里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初成少侠的感慨。

唯一的问题在于,暑假作业没有写完。

那本综合了古诗词填空、小作文、智力竞赛、科学知识和数学复习测验的大本暑假作业还有好多没有写完。余周周的抵触情绪让她很难坚持每天做一页。暑假的最后几天,她一边翻着漫画,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奋,最终还是没有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