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三部曲之一

几天前就忙起,拟菜单,买菜,调配,外加洗窗,擦地,连沙发套子、窗帘都早早拆了下来送洗。到了是日,众人却还是被赶着早起,不知哪里又派出许多工作来。这些琐事姚太太自己不大动手,可是指挥若定。小场面了这是,当年姚先生在台上的时候——

“什么?你搞清楚哎!”

“你不相信你去问她!”

“妈——”宁生院子里就叫起,一面人到了门口,拉开纱门却没打算进去——他在割草,两只裤脚上沾的全是草汁子。“台生说你要他砍树。”

“是我说的啊。”姚太太吩咐了老二榕生开壁橱拿大盘子,躬亲监视着,正是看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不自在,听说就骂了过来:“怎么不行哪?!——叫你们做点事,就啰啰嗦嗦,树都死了,不砍掉摆看哪?!”

“什么时候了嘛,砍树!人家来吃饭,谁看到你几棵死树!”

“你吵什么啊?又没叫你砍!”姚太太生成一条好嗓子,三军阵前都喊得动口令,可是儿子毕竟不比当年民训团的妇女队,纱门掼得如雷响,人竟嘀咕着去远了。

他们家院子足有三百坪,台北市里私家圈起这样一块绿地的竟是难得了。大门进来是直通通一条水泥路,这边门口通到那边院墙,有两米宽,把院子、房子一左一右分了个泾渭。房子也不小,西式的平房,还搭了石柱围拱的门廊,可也就看得见个“大”,不容易教人和什么花园洋房的美景联想得上,而且零零落落,连不得个齐整。大门原来开得过去一点,近房子大厅,因为正对门辟了巷道,走漏财气,就挪过来。旧门砌死了,两个门垛子却不知怎么逃过这一劫给留了下来,大剌剌伸出去,等着黑里绊人跌跤。

因为大门移位,原来的玻璃厅门就成了落地窗,备而不用,通花园的偏门扶了正,却是不上台盘的一扇叽叽哇哇的家常门。整个房子就跟着大门的兴替,做了个向右转;本来通间最末位的厨房,一下子蹿上来也入了门面。院子里花草树木都有,是未经过庭院设计的即兴式作风,花这里三丛,那里两点;树则清一色是果树,因为实惠。

两兄弟一个拖着推草机,一个拿把柴刀劈着株半人高的小枯树。兄弟长得像,精壮短小个子,抿紧了一字嘴,都戴金边眼镜儿,镜片早晨的太阳下烁烁闪着光,透露出一派不耐烦。

卢一鸣半躺在厨房前面的一张藤圈椅里,望着两个年轻人劳作。他近来瘦了好多,穿一套白色汗衫短裤,只见一身皮塌着骨头,筋筋络络,脸上尤其吓人,眼窝凹了下去,两颊叠叠地打着褶子。他整个人呈一种灰败的暗褐,与那老旧的藤椅共一色。是早晨,可是卢一鸣像坐进了夕阳里,叶缝中漏出来的阳光,滑溜溜的只是在他身上待不住,要走了。

推草机的声音蓦地停了下来,只剩下橐橐的砍树声。对面新建公寓阳台上有一个嫩嫩的童音惊喜地喊了出来:“哥哥,那边有梨子!”

卢一鸣抬抬眼皮,眼前枝叶扶疏的一棵大梨树。梨?荷兰种呢,多久没施肥除虫了,今年的梨子怕不能吃了吧,一直也只有他还想着点,不过这一带的孩子倒全盯住了他们院子:长番石榴的时候偷番石榴,长芒果的时候来偷芒果。早几年,宁生兄弟能为这事带了狗打出去。就这一会儿工夫……院子里漠然的两个年轻人,宁生弯腰拾了几个掉落下来的梨子,略一审视,耸耸肩扔了边去。台生那边忽然发狂似的挥动起柴刀:“Damn! Damn it!”他起劲地咒骂起来。他读美国学校的。

“宁生!姚宁生!电话!”榕生隔着纱门大叫。三兄弟里头他独高。可是懒,再舍不得多动一动。

“你就不能走出去喊哪!”姚太太不满道。

榕生哗地推开门:“姚宁生!”他哥哥却已跑步到了门口:“谁?”榕生嘿嘿地笑起来。宁生也笑,两手就裤腿上擦擦便去接听。

“喂——割草——拿两百块——对呀,请你看电影,血汗钱呐——下午不行——哎,大小姐——”宁生另手掩住话筒,谨慎地四下看看,继而低声下气地道:“拜托拜托,我不得已——”宁生的声音更低了:“对呀,就是上次跟你说的,我们家那个卢一鸣,他要死了——对呀,就是今天请客——是吃晚上,可是我妈——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