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有两天,不能写任何东西。《华山畿》缠住了我所有的情绪。很简单的南朝乐府,却莫名地喜欢。也许这喜欢正是因为它简单。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古今乐录》曰:“华山畿者,宋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女子,悦之,因感心疾而死。及葬,车载从华山度,比至女门,牛不肯前。女出而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乃合葬焉,号神女冢。自此有《华山畿》之曲。”

这首诗,列《华山畿》二十五篇之首。是说南朝宋少帝时,南徐(今镇江)的一个读书人,从华山畿(今丹徒)往云阳(今丹阳),偶然见到了一位女子,很喜欢,从此相思成疾。书里的说法是“悦之无因,遂感心疾”。士子终于缠绵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了士子的棺木,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沐浴,盛装而出,唱着这一阙歌。棺木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

这故事其实是梁祝的最早版本,很简略,却传神。最喜欢的,是那女子盛装沐浴的从容,她知他死了,为己而死,百般哀哭俱无用处。只是作歌:你葬于华山之脚下,你是为我而死,我一个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倘若你可怜我的处境,请将棺木为我敞开,让我随你而去。

世上情花万种,有一种叫生死相随。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还你。一偿一报,丝毫不勉强。大有任侠之风。这样的从容,是已将生死置之心外,记忆中,惟有重阳古墓里出来的小龙女有此风仪。书中写到当日杨过在绝情谷中遭遇强敌,命在旦夕,小龙女却神态自若。不是因为不深情,相反是太深情后的淡定——“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我此时蓦然想起,小龙女嘴边的微笑正好合了“欢”这个字的深意。他是她的爱郎,她的欢人,同他在一起做任何事都快乐,即使是死。这一笔,也许连金庸自己都不是刻意写的。

小龙女对于情感的态度,更近于禅。至为浓烈的,也许正是那一份淡然。可惜此姝非实有其人,乃是文人笔下一段臆造罢了。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文字和传说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个在口一个在手。华山女子和小龙女一样是留在字面上的人,也许根本没这个人,也不需要真有这个人,故事是真实世界的反光,后人流传的只是一种愿望。人们希翼看到更美更纯粹的超脱于一切规则之外的精神幻相。

海市蜃楼的不真实并不妨碍它的美为世人所传颂。

东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时代,南朝质地柔媚寿命蹁跹,它的气质很像春日里的蝴蝶,有刚洁亮烈的一面,更多是柔情娇媚。它的文化风向标,那些流传在江南的民歌,也是这样。就连文人也多仿民歌而做乐府,喜做抒情小诗,少闻慷慨悲声。南北方各自有其乐府诗,南方以清商曲辞为主,大部分保存在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清商曲辞》里。存诗八卷。南朝民歌以吴声歌曲、西曲歌两部分最为重要。《晋书·乐志》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吴歌共326首,西曲共142首。《华山畿》是吴声歌曲曲调里和《子夜歌》一样重要且广为人知的曲调。郑振铎先生曾说:在乐府诗吴歌里,“其中惟《华山畿》最为重要。”

《华山畿》是《懊侬曲》的变声。懊侬,懊侬,这曲子叫人未唱已先叫人心神飘摇,似女子在耳边娇嗔,一点西子捧心的薄愁。吴声侬语,多少年来,都是文人们心里的魔咒,不敢轻易去撩动的琴弦。乐府里南朝的曲子也有同样的魅力。它们出自多情之地,带着多情的本色,即使只是一个农家女,田畈水边一句,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也有后世文人苦心难及的婉转缠绵。

所有的东西,它在初出现发展的时候,都有天真大方的气象,因为是初生,无惧无畏,我自是个清净我,自在我,荷塘当中莲花一朵,没有搅扰及牵绊。清商曲辞,情致缠绕,体制精短,大多是五言,内容多为男欢女爱,为后来正统文人所轻。然而它天真大气却是后人很难刻意达到的。任何人都可以唱可以学。李白刘禹锡等人从六朝民歌里寻芳汲取营养,出来立刻花香沾襟扑面清新。而元曲,大则大矣,深亦深矣,却很难叫后人从中学到精华。没有延续的动力和发展空间,所以清之后,急速的湮灭。同样是曲,它已经有了严格的体式和限定,像被教育成型的人,知道该怎么行事,固然举止稳当不会出错,一旦去除限制反而会茫然不知进退,也不天真更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