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昔日欢 塞上牛羊空许约(第2/2页)
人们对她的赞赏其实过誉了,她并不是什么勇于反抗黑暗统治的女中豪杰,只是爱情使得她兴起要为将来扫除障碍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只有与慈禧对抗到底,直至击败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护她的男人,可惜她选错了对手。不是她不够机警不够聪明不够勇敢,而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无法撼动的。悲观一点想,慈禧是没落王朝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余孽,身挟悍勇,势不可挡。她霸绝天下,所有人都成为她的陪衬。
老谋深算的慈禧比谁看得都清楚。一切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连老奸巨猾的权臣悍将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慑服于她,何况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绪?她当初喜珍妃是因为珍妃像自己,她后来不喜珍妃也是因为珍妃像自己。珍妃也好弄权,恃宠卖官鬻爵,为光绪网罗亲信。她的深明大义只限于支持光绪,她并不是爱国,也无多少深谋远虑,她只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为,她来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绪之前,光绪熬油似的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出头,珍妃会不会成为类似慈禧的奸妃实在难以定论。以光绪那不顶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对珍妃的专宠,珍妃干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珍妃招了慈禧的忌。慈禧岂会允许这一切的可能发生。她绝不冒险,所以在小小萌芽时就斩草除根,杀珍妃的心早已有之。直至1900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出逃之前,下令将幽闭于冷宫两年的珍妃唤出,沉井。
据说,珍妃死前仍顶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时高呼:“皇上,来世再报恩了!”这一声呼催人泪下。没有最后的诀别,不问可知,她心有多么凄厉不甘!孑然分手,被迫离散是所有爱情悲剧的节点。格外使人唏嘘的是皇帝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妃,正如强者难逃失败的宿命。
他们是真的生死相许。也因此在被命运颠覆时,凄惶更甚于普通人。《瀛台泣血记》里所写的,光绪在珍妃死后越发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对珍妃旧物——一顶帐子思忆旧人。
宁愿她是被赐鸩毒或是悬梁自尽,他总能抱住她一点点冷却的尸身,将她的血肉揉进身体,将同她一起的记忆化进余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过他现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过早的被迫失去滤去了将来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转而造就了永恒的怀念。他怀念她,有一点点稚气的她,护着他,跟整个宫廷作对。她给他的保护那么小,却那么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拥有的全部。
无端想起乔峰对阿朱,那个永远也践不了的约,塞上牛羊空许约……
于他,也是一样。
当年,她曾与他笑言:“皇上,不如我们效法明治天皇扮作学子,游学欧洲……”她对未来总有新鲜刺激的想法,鼓舞着他。
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她死去时,他不在现场,亦感同身受,知那一声凄呼如孤雁哀鸣。因为,离开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故宫贞顺门乐寿堂前那口小井,我去看过。圆圆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难,我觉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没窒息的瞬间,她可曾忆起短暂华年中与他共度的时光?那是身处这孤冷坟墓中仅余的暖身之物,她对他所有澎湃的爱意都随肉身一起没入井底,如种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轮回重生。
如那激扬的必将沉淀。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将被洗掠一空,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