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屠小英臂上缠着黑纱,亚麻色头发梳成一根肥藕形状的大辫子,辫子梢上扎着一只黑蝴蛛,腿上穿着很皮的黑裤,脚上穿着坡跟白帆布鞋。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汗衫,站在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像白色的景德镇陶瓷一样泛着釉光。服丧期间,她的脸清座了,眼睛周围有两团泛红的黑晕。方虎说:“妈妈,你年轻又漂亮,连我都忌妒!”

她用手摄着辫子说:“虎儿,妈妈是不是该把辫子剪掉?”

“没有必要,”方虎说,“根本没有必要,妈妈!“

“这样是不是要被人说三道四?”她其实她十分珍惜自己的辫子。

“得了,妈妈,”方虎玩着两只放在一个粉笔盒里的小白鼠,满不在乎地说,“爸爸死了,你还年轻,你应该照哥哥说的千,去恋爱,结婚。”

“孩子们,你爸爸尸骨未寒,我不希望你们这样说。”

“这是你的自由。”方虎用铅笔杆戮着小白鼠粉红的鼻尖说。

她摸摸自己的脸,意识到虽然身穿丧服,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漂亮些

这是方富贵去世半个月后,发生在他家里的事情:屠小英身着丧服,准备去校办兔肉罐头厂上班,而她的女儿却在玩耍隔壁兄弟从秘密通道送过来的宠物。

在胡同里,你与整容师相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你一番,咋呼道:

“哎哟,方家嫂子,打扮得这么漂亮!活脱脱一朵黑牡丹!这丧服穿在你身上,比札服还好看。只怕从明天开始,街上就要流行丧服啦!”

你好像被人点破隐私一样,血往脸上涌,耳朵根子发热。你感到整容师是在讥讽、嘲弄你。于是羞愧里就滋生了恼怒。

“你保证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她把脸凑上来,狠裘地说,“现在年轻人不愿意找处女,他们喜欢带洋味的女人—你一定很流行,很抢手!”

你感到她在转弯抹角地痛骂你。

“我们家老张昨天晚上还对我说你,他说你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性格温柔,身上有一股新鲜牛奶的气味……,她诡秘地眨巴着眼说,“你身上真有股新鲜牛奶的气味?让我闻闻,”整容师怪模怪样的脸作姿弄态地凑上来,她夸张地抽搐着鼻子,“怎么我闻到一股子兔子罐头的气味呢?”她跷起一只脚—可能是要把鞋子里的某种路脚的东西倒出来~一你认为这姿势像一条流氓公狗在撤尿—她继续说,‘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他们总是要从我们身上嗅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气味。你可不要勾引我的丈夫啊,好嫂子!”她立正着,严肃地说,“我老是疑心你的头发是用颜色染过的,你为什么要染它呢?他这两天在我身上驴着,嘴里却乱嚷你的名字,”她阴险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他让给你!我听说你这种女人……没有了男人熬不住,火烧火燎,像猫儿抓着一样,是吗?"

屠小英的脸皮由白转红、由红变紫、由紫换青,青里泛出白。你想哭想笑想骂想叫想打想闹想蹦想跳想撞墙想上吊。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和皮肉,眼睛直直地,嘴里发出跟男人在一起时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另一只手凶狠地往整容师的脸上抓去,但那凶狠

未及一秒钟就变成了温柔—你的手软弱无力地从整容师的脸上滑下,落在她的Rx房上时稍稍滞留一下,然后一滑到底。在整容师的嬉笑声中,你的身体倾斜着往前方扑去,整容师伸手扶住了你,你闭着眼听到她说:

“方家嫂子。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呀!”

你的头旋转着。你厌恶(?)那支撑着你的胳膊但又离不开那只胳膊。等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一裸靠着墙生长的小槐树的树干。整容师像梦一样出现又像梦一样消逝,你怀疑自己的所有器官。

我们怀疑这是叙述者玩弄的圈套。一个吃粉笔的人还值得信任吗?他说:我对你们说:这一切即便不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发生、必定要发生的事情。它可能并不一定发生在方富贵去世后半个月的清晨,可能在别的日月里。我对你们说屠小英放开小槐树贴着墙边回了家,扑在床上,百感交集的感情变成了热辣辣的泪水落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残留着物理教师倒霉的脑袋的气味。你们已听我说过各种各样的气味。它们以各自不同的物理和化学结构对不同的活人发挥作用,并产生截然不同的反应。这些反应也在随着每一个活人的心情变化而变化。

我假设屠小英在受到整容师欺负后趴在枕头上闻到方富贵倒霉的气味时,勾引了她对亡夫的绵绵不尽的回忆。她的心情是委屈的,需要倾诉,但活人不可能对活人倾诉,活人只能对死人倾诉。就如电影卜的情形一样:一位美丽多情的寡妇,从墙上摘下结婚照片,用手掌精心地擦拭去蒙在玻璃上的灰尘,然后,把脸贴在玻璃上。她跪在床上,让冰凉的玻璃贴着自己滚贪的脸,耳边响着他的窃窃私语和调皮的笑声:大奶牛……俄罗斯大奶牛……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