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黑土里栽蒜沙土里埋姜

杨柳枝编篓蜡条儿编筐

绿蒜薹白蒜薹炒鱼炒肉

黑蒜薹烂蒜薹沤粪不壮

——蒜薹滞销时张扣对县府办公人员演唱片断



四叔把滚烫的铜烟袋锅子抡起来,打在金菊头上。她听到头盖骨响了一声,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使她做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踢蹬着脚,把饭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

噢——你们打我——你们打我——。

该打!四婶恶狠狠地说,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你才不正经……金菊叫着,你们这些土匪……

菊!大哥方一君威严地说,不许你这样对咱娘说话。

方家两兄弟把高马打翻在地,站在灯影里,模模糊糊的身体,显得分外高大。额头上热乎乎的,金菊抬手一摸,摸到一掌血,她尖叫了一声:

哎哟,把我的头打破了呀——

方一君在灯影里晃动着,他的残疾的腿使他无法不晃动,他晃动着说:

菊,咱们做子女的,第一条就是要听爹娘的话。

金菊啐了一口,说:

我就不听,就不听,就不给你换老婆……

方一相咬着牙根说:

打得轻了!惯的!

金菊端起一个碗扔到她二哥身上,喊着:

打吧!土匪,你来打吧!

你还真疯?四叔歪着头说。他的脸被煤油灯照着,像青铜的颜色。

就疯!金菊对着饭桌踢了一脚。

四叔像头老狮子一样跳起来,抡起烟袋,对着金菊的头一顿乱凿。金菊双手抱着头,哀号着,滚到一边去。

高马在方家兄弟背后,手按着地,慢慢地爬起来,嚷着:

不许打她,你们打我。

金菊望着高马晃晃荡荡的高大身材,心里一阵冰凉。

方家兄弟闻声回头,大哥晃荡着,二哥身体笔直。高马往前一扑,扑到篱笆上,篱笆响着,和他一起倒了。方家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种了几架黄瓜。很久以后,高马回忆起他随着篱笆倒下时,感受到的愉悦和倒地时闻到的黄瓜的味道。

快把他弄出去!四叔说。

大哥和二哥踩着倒地的篱笆,把高马架起来,拖拖拉拉地往门外走。高马身体高大,身体沉重,压得大哥弓腰圈腿,身体矮了一大截子。

金菊在地上打着滚,哭着,听着娘的教训:

从小就惯你吃,惯你穿,把你像个宝贝疙瘩一样侍弄着,你说说,你还要怎么样……

大哥二哥一定是把高马扔到街上去了,她听到墙外呼通一声响,紧接着是关大门的咣嘡声。大哥和二哥一高一矮两条身影长长地印在地上。她厌恶这身影,尤其厌恶大哥的身影。这奇怪的影子横躺在她的胸膛上,使她产生了一种凉森森、黏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一只癞蛤蟆伏在胸脯上。她的心抽紧,打了个滚,坐在倒地的篱笆上,哭着,哭着,心里的懊悔感情由涓涓细流变成汹涌的狂潮,淹没了委屈和悲痛。她眼睛里泪水干涸,想毁掉一切的愿望促使她跳起来,但她的头晕得很厉害,只好又跌坐在篱笆上。她的手伸进黑暗中去,摸着一根黄瓜的生满硬刺的藤蔓,用力拔出来,拔出来之后又用力拽,把藤蔓拽断,扬起来,对着蹲在桌子旁吧嗒吧嗒抽烟的爹掷过去。黄瓜藤蔓在灯影里打着滚飞行,好像一条死蛇。

它并没有落到爹身上,落在了乱七八糟的饭桌上。爹跳起来,娘爬起来,动作都十分迅速。

反了你啦……小畜生!爹狂叫着。

气死了……气死我了……娘哭叫着。

金菊,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哥诚恳地说。

狠揍!二哥气冲冲地说。

你揍吧!你揍吧!她晕头涨脑地跳起来,对着二哥闯过去。

二哥一撤步,身体侧立,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咬牙切齿地揪了几下子。然后用力一搡,就把她送到黄瓜地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用力号叫着,双手乱揪,捞到什么就揪什么,揪断了身边的黄瓜又揪自己的衣服。

她听到大哥训斥二哥:

老二,你怎么能打她?爹娘在,她无论有多少坏处,也该让爹娘管教,咱们当哥的只能劝说。

二哥嗤哼了一下鼻子,说:

哥,你少来这一套!老婆给你换了,好人让人赚了!

大哥也不反驳,瘸着腿,踩着篱笆走过来,半罗锅着腰,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这两只冰凉的手捏着她的胳膊,又使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她摇着肩膀,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