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炮(第3/7页)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

"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

"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

"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迷药吗?"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时候它们还不是死狗。

"听说是一种红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冒起一股子红烟,有人说还能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着了这烟雾,立马就昏倒了。"大叔用愤怒夹杂着恐惧的腔调说,"他们跟那些使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道门,我们庄户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药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难以搜求的。"

我低头看看大叔脚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问:

"这是用酒麻醉的吗?"

"用了两斤酒,四个馒头才把它们醉倒,"大叔说,"现在都是些低度酒,没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