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