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夜 北京一夜(第2/10页)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旁。

  她到底是谁?

  “这个小说写得很一般。”

  开车的“冯唐”把电台关了。

  我的脸颊一阵发热,因为那是我的小说,很多年前写的,主人公叫马达,是个出租车司机。

  “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职业:“推销员。”

  “推销员?很辛苦吧。”

  “当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来出差的,推销员嘛,全国到处跑。”

  “去地安门干吗?”

  这他妈是公安局的反恐规定吗?每个乘客必须说出去哪儿的理由司机才能拉?

  见我没有反应,“冯唐”顿了顿说:“我是在地安门长大的。”

  “难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们家有座独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间,东西厢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鸟窝,冬天从屋顶上扫下雪来,堆个小人不成问题。我爸爱养鸽子,大大小小几十只,每天早上起来放飞,天黑前准保全都回来。”

  “房子还在吗?”

  “奥运会那年拆了。”

  “拆迁补偿款应该不少吧?”

  “呵呵,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家把房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回龙观。”

  看看他的年龄,那应是九十年代,卖不出什么价钱:“太可惜了。”

  “说来……话长。”

  “听听?”

  “算了吧,很无聊的故事。”不知不觉,出租车已转过东三环,进了朝阳北路,“冯唐”沉默着,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几分可怕。

  静谧的十来分钟,我仓皇地看着车窗外,有跳车逃生的念头。

  “小时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初一那年还上过新闻联播,中央首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作为学生代表跟那位爷爷合影。”

  像一夜里冒出的粉刺,“冯唐”突如其来地说话。我头靠车窗,尽量距离他远些。

  “羡慕。”

  不是客套话,想起我小时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生。我没让老师头疼过,也没被人夸过,除了作文还算凑合,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孩子。

  “我爷爷是老革命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分配了一间四合院——从前住着个前清老太监,伺候过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门被拆了,老太监在自家院里上吊死了。文革头一年,爷爷也在同一棵槐树上自杀。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才把四合院还给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妈是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妇女。小时候,我常能吃到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点。”

  “小学三年级,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关于自己长大后做什么职业。我写了三种,一是考古学家,二是文学家,三是北京市长。”

  “你也想当作家?”

  说实话,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从未有过此般梦想。

  “我爸爱藏书,家里有个大书房,书柜从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鲁迅全集》《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与罚》《亨利四世》……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跟《东方快车谋杀案》。但我最喜欢苏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至少五十遍。”

  “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

  “记得冬妮娅吗?”

  虽然,书中情节大半模糊,但我记得:“保尔的初恋?”

  “最喜欢她在水边初遇保尔,蓝白色的水兵服,浅灰色的短裙,带花边的短袜,栗色的大辫子……都是十七八岁,没有冬妮娅,就不会有保尔,你说呢?”

  “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经历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