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明朋友(第2/7页)
她们的生活从一出生就注定满满当当,而且哪一步拖累了,都会影响到最终那个“美好的结局”。只是出于对父母催逼的厌烦,母亲躲在角落,偷偷看了父亲一眼,随意点了点头。这个点头,让她马上被推入这样的生活链条中。
在她迎来第一个关卡时,生的是女儿,内外亲戚不动声色地,通过祝福或者展望的方式委婉表示,第二个必须是儿子,“必须”。倒不只是外人的压力,母亲渴望有个儿子来继承她身上倔强的另一些东西。
母亲硬是不动声色了大半年,然而临盆前一个月,压力最终把她压垮了。她痛哭流涕地跑到主管生育男女的夫人妈庙许诺,如果让她如愿有了儿子,她将一辈子坚信神灵。
最终她有了我。
母亲描述过那次许愿过程。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闽南的神庙都是混杂而居的。往往是一座大庙里,供着各路神仙,佛教的西方三圣,道教的关帝爷、土地爷、妈祖等等。
她一开始不懂得应该求谁、如何求,只是进了庙里胡乱地拜。路过的长辈看不过去指点,说,什么神灵是管什么的,而且床有床神,灶有灶神,地里有土地公,每个区有一个地方的父母神……
“每一种困难,都有神灵可以和你分担、商量。”母亲就此愿意相信有神灵了,“发觉了世界上有我一个人承担不了的东西,才觉得有神灵真挺好的。”
我不确定,家乡的其他人,是否如母亲一样,和神灵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家的各种庙宇,像是母亲某个亲戚的家里。有事没事,母亲就到这些亲戚家串门。
她常常拿着圣杯(由两块木片削成,一面削成椭圆形,一面削平,把两块木片掷到地上,反弹出的不同的组合,表示神明的赞同、否定与不置可否),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窃窃私语着可能的解决办法,遇到激动处,对着神龛上不动声色的神灵哭诉几下,转过头又已然安静地朝我微笑。
我还看过她向神灵撒娇。几次她询问神灵的问题,显然从圣杯里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顽固地坚持着,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愿,才灿烂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说了声谢谢。
我不理解母亲在那些庙宇里度过多少艰难的事情,在我的这段记忆中,只是那浑厚的沉香,慵慵懒懒地攀爬,而圣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声响,则在其中圆润地滚动。
事实上也因为母亲,我突然有了个神明干爹,那时我三四岁。因为怀胎的时候,家里境况并不是很好,最终我落地以后,总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我听说,是母亲又用圣杯和古寨里的关帝爷好说歹说了半天,最终,每年的春节,母亲带着我提着猪手上关帝庙祭拜,而关帝庙的庙公给我一些香灰和符纸,当作对我这一年的庇佑。
我是不太理解,这个神通的干爹能赐予我如何的保护,但我从此把一些寺庙当作亲人的所在,而关帝庙里出的用以让人占卜的签诗集,则成了我认定的这个神明干爹的教诲。这些签诗集,其实是用古诗词格律写的一个个寓言故事,我总喜欢在睡觉前阅读,关帝爷从此成了一个会给我讲床头故事的干爹。
这个干爹,按照老家的习俗只能认到十六岁,十六岁过后的我,按理说已经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关系,但我却落下了习惯,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闹心了,跑到关帝庙里来,用圣杯和他聊一个下午的天。
父亲偏瘫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地跑到这些庙宇,一个个责问过去,为什么自己的夫君要有这样的命运。
说到底,母亲和神灵的交谈,从来是自问自答,再让圣杯的组合回答是或者不是。母亲提供理解这些问题的可能性,“神灵”帮她随机选了其中一种。
母亲最终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数,但你是帮他度过的人。
我知道,那其实是母亲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里头还藏着那个穿过乱流的莽撞女孩。
不顾医生“估计没法康复”的提醒。母亲任性地鼓励父亲,并和他制定三年的康复计划。三年后的结果当然落空,事实上,父亲因为身体的越发臃肿,行动越来越不便。
母亲坚持着每年带我去到各个寺庙任性地投掷圣杯,强硬地讨要到神明对父亲康复的“预言”,然后再一年年来责问,为什么没有兑现。
一年又一年,父亲那睡去的左半身,越发没有生机,但身材越发臃肿,而且似乎越来越肥硕。到了第四年的时候,每次摔倒,母亲一个人都无法把他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