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温暖的死
跟往常一样,我早上九点起床,一边听收音机里的调频音乐,一边烧水煮咖啡,烤面包片。猫始终在脚边绕来绕去。于是趁间隙给猫添换清水,喂了猫粮。天色阴沉,就像开着的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
现在是10月,我开始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三个月。吃完早餐,我点燃一支烟,哗啦哗啦翻动新到的晨报。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国际新闻,国内新闻,体育新闻,娱乐新闻,全都像倒入没有底的杯子的水一样。
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拿起无绳电话,在沙发上坐下,按动号码。
“……是我。”我说。
“嗯。”她在银行工作,话筒里有自动点钞机的点钞声。听来竟如某种雨声。
“今晚到我这儿吃饭?”
“对不起——”
“有事?”猫从什么角落钻出来,跳上沙发,在我身边径自躺下。
“事倒没有,”她压低声音,“但那个来了。”
“哪个?”
“那个嘛。”
是月经。我明白过来。我这人反应经常慢一拍。
“哦……不过,那个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她反问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点钞机雨声结束,随之响起沉甸甸的钞票捆扎声。
她满意地叹口气,“来就是了。菜我去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对了,有件事。”我说。
“什么事?”
“昨晚我好像看到她了。”
“她?”
“她。”
话筒好像瞬间冰冻起来一般。她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们共同认识的熟人只有一个。她一阵沉默,她在思考,同时回忆。这世上确实有各种各样的沉默。
“你是说她……”停顿片刻,她接着说,“在哪儿看到的?”
“怎么说好呢……电话里一下讲不清楚。”我用大拇指摸猫的脖子。
“那……晚上见面再说吧。”她说,“现在忙得很。”
“也好。”
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未能顺利出口。我们互道再见,挂断电话。我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放下电话后我觉得自己似乎老了一点。
我7月份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8月份辞去了在报社的工作。从9月份开始在一家民办夜校教英语。这一切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似的顺次发生。现在隔天上一次课,工资低得可怜。但一个人活下去没问题。白天则在家写作。写长篇小说。
她是我夜校上课的学生,在一家商业银行做柜员。但其实在夜校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是报社的一个女同事介绍的。她们是好朋友——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三个人一起吃过几次夜宵。后来我和她单独约会了几次。又一起睡了几次。很显然,我们都彼此喜欢对方,但未来究竟怎样,两人都心中没数。
“为什么离婚?”有一次她问我。
“因为辞职。”简明扼要。
“为什么辞职?”
“因为想写东西。”
“报社不就是写东西吗?”
“想写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叫不一样?”她好奇心算重的。
“具体说就是写小说。只写小说。”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写小说有趣?”
“没有想的那么有趣。”
我给她看过自己发表在刊物上的几篇短篇小说。她认真地靠在我肩上看了,看完没有说任何感想。我也没问。
昨晚上课她没来。她去参加一个高中女同学的生日聚会去了。因为拖了一会儿堂,九点半上完课,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夜校上课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有五站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我决定散步回去。秋天城市的夜晚散发出古代银币般的清凉气息。路过一座不大的街心公园时,我停下脚步,在长椅上坐下抽烟。我想在这美妙的夜色里多待一会儿。我已经离婚,没有人在家等我,我也不用等任何人。我一边抽烟一边发呆。路灯下的街道看上去俨然某出古希腊戏剧的舞台。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就在我抽完烟,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正在过马路。从走路的姿态看,她很像是我以前在报社的一个同事——就是介绍我跟银行女孩认识的那个。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确认一下并打个招呼,响起了尖厉的刹车声。她被撞得几乎飘了起来。
很快就有一群人围上去。有人在高声打电话求救。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僵在长椅上无法动弹。那到底是不是她呢?只要跑过去看一眼就能知道。但我没过去。去了也无济于事,我想。是她也好,不是她也好,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而改变自己的进程。
我在那儿坐了不知道多久。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又都走了。人群瞬间散去。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最终,我从长椅上艰难地站起来,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我脑中一片空白。回到家,我照例给猫喂了猫粮,然后淋浴。淋浴后走进厨房,倒了杯矿泉水,吃了两片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