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嫱

谢伯庄对于声色,向来是不以为意的。他同友人一起到广南去。这里千顷海水,万叶华舟,载美人无数,专做倚门生意。谢伯庄没见过海,今日一见,真可以阔人心胸。同游的都在花楼小艇间左拥右抱,唯他在甲板上放眼汪洋,神游万里。

“真是痴人一头。”坐下来喝酒时,同游的魏生调侃他。他指着席间一个美人对他说:“这一位阿嫱,是此间的烟花班头,爱她的人不计其数,刚才她到外面看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有看见她。”谢伯庄向那美人脸上看去,她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相接,伯庄脸上一热。

伯庄觉得阿嫱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无论他谈论什么,无论他是饮酒,行令还是写字,都感到自己置身于阿嫱目光的笼罩中。每次伯庄追索那目光时,都看到阿嫱含羞地垂下眼睛,低下头去。伯庄这天真的喝醉了。

第二日,魏公子约他再到阿嫱那里去,伯庄虽然心痒,想起父亲对他的叮嘱“浪游无益,唯读书精进才是立身之道”时,下决心拒绝了他。然而这一日无论他做什么,都觉得四周环绕着阿嫱的目光。那秋水一般的目光,漾漾地让他的笔、他的纸、他的书都跟往日有些不同。所以三日后,当魏公子又来约他时,他便跟在他后面走出去了。

阿嫱今天身上是簇新的衣裳,一枝玉簪斜插着,梳的是新样的头。她为他备了一席盛馔,亲手给他温了酒,她说谢伯庄是贵介公子,辱临此处,她有幸与他同筵,已觉不虚此生,只是待伯庄去后,千里烟波,从此怕是不能再见了。她说着,落了两行清泪,又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苏轼清明麦饭,为亡妾掬泪;白老司马青衫,遇琵琶女,伤情正是钟情。你我此时情浓,不管什么他日。”说毕,将杯中酒连进三爵。伯庄实在是醉了,他握住阿嫱的手,同她一起呜咽。灯残了,照着他们露在锦被外的臂膀。阿嫱在他的怀中轻盈得像一片花叶一样。阿嫱温热的香气钻进他的鼻息,触手所及,丰肌腻骨。阿嫱的嘴唇潮湿而柔软,阿嫱的舌尖像一只香鱼,他们在彼此的海湾里缠绕了很久,一阵痉挛般的欢喜后,伯庄像月光一样宁静了。

这一晚阿嫱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幼年丧母,好赌成性的父亲,十四岁的梳栊,和曾经娶了她的巨商,讲她流落烟花的境况。他告诉她自己父亲的官爵,家中的庶母,看过的戏班子,和走过的山川风物。他告诉她自己是不能为她留在这里的,她的眼泪浸湿了枕头。她说实在是此生此世只爱伯庄,只爱伯庄。她大概不能等伯庄,但是她的心里从此住着伯庄,再也住不进其他人了。

“你是否见过广南的阿嫱?”伯庄总是这样询问南去的人。他打算托他们给阿嫱捎京样的衣服、上好的茧缎。“阿嫱已经记不起你的名字了。”见到阿嫱的那个人说,“阿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你何必认真?”烦恼的伯庄想起阿嫱孩子般的面庞,和她许多的眼泪。阿嫱说她爱他,但也许反而是伯庄爱上了阿嫱吧。

落尽木棉花如锦,一身觳薄好郎摸。

(事出《小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