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阿金生病了。

一连几天没见到他,店里也没人。有人从汪道兴那路过,回来讲,阿金中风了。

阿金侄子带他回来的时候,阿金是不会走路的。那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阿金耸着肩,歪着头,眼神浑浊,两片嘴唇也是合不拢的。腋窝夹得紧紧的,双手向内卷,像一对风干的鸡爪。侄子把阿金送回家,出来说,不行啦,没用啦。

这爿店怎么办,汪道兴想让侄子接管,赚点钱给阿金养老,但是阿金坚持要把店卖掉,说是给明明买房子。

汪道兴大骂。买什么房子,明明在美国,哪里看得起你这里一套房,真是糊涂。

再说,明明回不回来也是个问题了。

不管怎么劝,汪巧兴五金店最后还是卖掉了。一些零货被搬到汪道兴秤店里去。不久五金店换成了一家早饭店。

阿金很厉害,半年下来渐渐能自己走路了,大家都说他福大命大,但是说话还是不利索,反应极慢,身体大不如前。出太阳的白天,阿金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小区门口,慢慢坐下,歪着嘴咧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小官怕他坐在风口冷,就把他挪到传达室后面的露天沙发上,从此以后,阿金就和徐爷爷,还有一群老太婆沉默地并排坐着。

侄子每天给他送饭来,唯独早饭管不住,就让他自己去买。阿金颤巍巍地走到马路对过,到汪巧兴五金店排队买早饭,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像从前伸手问明明妈讨钱一样,朝窗口伸出一只大手。阿金端着早饭,一边走一边吃,小官在小区门口喊,阿金,穿马路当心点!

阿金就站在马路中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一时不知该往哪走。早晨的车开起来很凶,阿金管这种车叫“杀头车”,说他们开起来不要命。

以前阿金跑过来打牌的时候,会捧着一只茶杯站在路口,怒目直视,开噶快做啥,投胎啊!

小时候,阿金带我过马路的时候还说,不要怕,伊不敢撞的,赔不起。

现在换成开车的人怒目直视,老头子站在路上做啥,寻死啊!阿金就愣一愣,往后退到路口,等上个三五分钟,再慢慢走过来。

穿过马路的时候,早饭都已经吃完了。领子上一塌糊涂。

现在的阿金坐在露天沙发上,加入了沉默的大军。我才意识到阿金是年近八旬的老头了。阿金在我眼里总是一个话说不完的大伯伯,每天没事情做,扮鬼脸,寻开心。阿金讲,我么,白相人,东白相,西白相,这样度度日脚就好了。

小区里的小孩经过,嘴巴甜的老远就喊,阿金爷爷!阿金爷爷!

阿金爷爷很迟钝地转过身来,吃力地点点头,挤一个小眼色。两片嘴唇颤了半天,总算憋出那句,哎,乖。

他说完,小孩早就跑过他眼前,直冲到大门口去了。

阿金爷爷的手里还捏着几粒糖,预备给走过来的小孩吃。

可是小孩一出门,就要到晚上再回来了。

这几粒糖就在太阳底下晒啊晒,晒软了,化成平平的一摊,躺在阿金的手心里。


[1]吴语,表示“人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