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田氏于胜诉后,小小地很得了一点声名,知道她的人很多了,但是她从此益发放荡不羁。高尚的人,没人敢娶她。平白的人,她又不嫁。她用和尚赔偿她的名誉金,在社会上做一种放浪生活,归结成了一个不幸的妇人,也就不必提她了。县知事的考期到了,伯雍每日用功,把各门功课,已然温习得烂熟。他这次决心去考县知事,不但觉悟他自身的前途,应当把笔墨生涯弃掉,另换个来财较易的生活,便是为许多穷困的亲友,也应当及早改变方针,所以他此刻正怀着一个必得之心。是日电灯还没灭,便起来了,略事盥漱,喝了一点豆腐浆,便携了文具入场去了。试验场所,借的是象坊桥的众议院。他花一吊钱雇了一辆人力车,进城而去。此时街上行人尚稀,间或看见几辆车,看那车上乘客,多半手内提着墨盒笔袋,还有照旧时科考一样,胸前悬着卷袋,抱着场篮,里面装着饮食等物。俗语说得好:“不图名利,谁肯早起。”可见“名利”二字,真能把人指使得不成样儿。车进了宣武门,人便多了,车马也拥挤了,吆吆喝喝的,都往众议院灌了去。到了试场以前,下了车,只见人山人海,都是运命未分的候补县知事。这时那绿油的铁栅门,还没有闭,有许多警察,在那里守卫着。预考的人,都拥在门前大广场内,有看场规的,有彼此闲谈的,有就摊上购买食物的。

伯雍在人丛内,走来走去,也遇见几个旧同学的,他们也是来考知事的,内中当中学以上的教员的有好几位。他们都打算抛却这清苦的生活,钻入宦途。他们见了伯雍都说:“你也来了!”伯雍说:“可不是。我在首阳山上饿不起了,又有许多人直逼我,打算弄个知事做做。你们大概也要改途。但不如这彩票谁能中?你们看,这里俨然是个宝局,咱们红着心跑来,与市上那群赌鬼有什么分别?我想一星期以后的事,咱们此刻谁也不知道。”说罢大家都笑了。这时日光已由城垣射过来了,那场门还不开。本就起得早,在此站了足有俩多钟头,大家都有了倦色,只得蹲在地下,三三五五地聚谈。有的说,做县知事在南省好,因为富庶有钱。有的说,在边省好,因为风气不开,知县说一不二。有的说,将来我分发到奉天。有的说,将来我分发在江苏。你言我语,真跟说梦话一样。这时只听隆然一声,那铁栅门开了,大众狠命地往里拥,仿佛谁先跑进去,谁便是县知事了。那守卫巡警,早把大家拦住,说:“不要挤!等着点名。叫谁,谁进去。”大众只得住步。但是好挤的人,或是不讲秩序的,依旧往前头钻,仿佛钻到前面,立刻便占许多便宜。此时大门道内,也放着一张公案,座上一位官员,仿佛旧时科场的监临御史一般,在那里监视点名,发放卷纸。伯雍此时,心中不觉暗笑。他见景生情,不觉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在国子监考恩监,有一位御史老爷,高坐席棚之上,监放号签。伯雍和几个同学的,见他呆头呆脑,坐着不动,竟绕到席棚后面,用小刀子把缚杉篙的绳子,寻那吃力地方,给割断一根,连忙跑到前面。那位御史,正自不耐烦地办他的公事,不想座下木板一沉,他的椅子也随着往后一倒,把这位御史摔了一个倒仰,惹得全场大笑。那位御史,是位有涵养的人,一点也不着恼,叫左右把椅子扶起,依旧放他的号签。小时候一味淘气,不顾道理,后来思之,实深懊悔。不想今日来考知事,已是知道利害,彼有家累的人,一点轨外行动,也不敢有了。再说前清时代,科考举子,任是贫富,都是衣冠中人,一个个真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读书种子,国家社会,都知道另眼看待。如今无论考什么,也见不出什么体面来,纯粹是饭碗问题。社会的组织变了,读书人自然没有从前有价值。

这时有许多职员,拿着花名册,点名,往里放人。按着卷子上号头,各归本号。场屋比从前讲究,要照从前贡院,那真比坐牢难受。点完名,外面已然十点多钟,题纸也下来了,大众正自揣摩。忽听外面一阵革靴佩刀之声,既而有一大队警察,穿着极新的制服,荷着枪。有一位长官,带着在各号场屋檐下,巡逻一周,气象至为森严。从前的号军,有名无实。如今的号军,是用精壮警士。文事武备,萃于一堂,也是一种奇观。外面安静了,屋内又吵起来,穷酸的恶习,无论到哪里总改不了,作文便好生作文结咧268,偏要嘴里瞎哼哼。一个人哼哼也倒罢了,许多人同时哼哼起来,而且又是各地口音不同的人,实在难听得很。伯雍向来是低头作文,不会哼哼的。他也不管旁人,只顾去写。他有时停笔休息,也能看见许多可笑的现象,木板上的揭示269,不到一点钟便来一次,无非某号某人,因搜出夹带,已被扶出等事。没有两个钟头,伯雍已然完卷了,但是不能放他一个人出去,因为关防极严,门禁至紧,非至若干人,不能启关。他此时已然饿了,幸有场内发放的食物,两片面包,夹着一片咸肉,他吃完了,交了卷,不能再入试场,只得在指定地点彷徨。外面已然有四点多钟,才凑足人数,另由一股线路放出去。他回到报馆,已然乏极了,睡了一个觉。晚上,应当办稿子,他详详细细地写了一篇新闻。歆仁一见,非常喜欢,晚饭时特别添了两个菜,给伯雍慰劳。次日一早,伯雍照旧去入场,他拿出奋斗的精神,期在必得,消极思想一点也不敢有。如此三场,一礼拜后,发榜出来,在京兆籍贯里面,他却来个第一名。同时看榜的人,都替他称贺。他看见他的名姓,高悬在榜上,不知是喜是忧,但觉得心中直跳。他回到报馆,去报告大家。众人于是都呼他作大令270,别的朋友也听说了,还有给他荐人的。倒是歆仁明白官场情形,他说你们别看伯雍考第一,他中不中还在两可呢。这次县知事试验,重在口试,什么叫口试,便是相面和填履历。伯雍有资格没履历,这是他第一吃亏地方,再说年龄将够三十岁,老袁这回的意思,绝对不要新进青年去当地方官,所以他无论考多高,一到口试,便得跌下来。但是也未可定,笔试究竟是要紧的。这三场若不及第,那就算完全没希望了。可是伯雍听歆仁这样一说,已然凉了半截,鼓着腮帮,向歆仁说:“这些话你若与我早说,我不便费劲报考了。”歆仁笑道:“当时我若跟你说破了,你便不入场了,咱们的报哪里去得这样的新闻?”伯雍也笑道:“你这人可气极了,竟为你打算,一点也不为朋友打算。”此时有主张教伯雍赶紧留胡子的,伯雍说:“后天就口试了,现留胡子,哪里赶办得来。天生的没有做官机运,权当游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