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浣城记
若干年前,看韦伯的《猫》,颇为感叹。美轮美奂在其次,更吸引我的,是对人类法则的模拟与些许的抗拒。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这些动物聚集与歌舞,并以一个独特的名字表达尊严。它们极度仰慕权威与守护,也在背叛与漫长的和解中经历成长。然而,当它们终于对这世界感到厌倦,一条云外之路(Heavy Side Layer)将成为重生之始。这是人类望尘莫及的归宿。
我始终相信,我们的生活,在接受着某种谛视。来自于日常的一双眼睛。一只猫或者一只鹦鹉,甚至是甲虫或是螃蟹。卡夫卡与舒尔茨让我们吓破了胆,同时感到绝望。我们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变成什么模样,更糟糕的,是在活得最兴味盎然的时候分崩离析。城市人更是如此,诚惶诚恐,想象着自己站在过于密集的行动链条的末端,时刻等待着有一只蝴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扇动翅膀。这就是我们被决定的命运。
在一次台风过境之后,终于提笔,写我生活的城市。这场台风以某种动物为名,因为其行动的迅捷,且路径奇诡。它为岛城带来了强风与丰沛的雨,也带来了不期而遇。
说起来,这城市并不缺乏相遇,大约由于地缘的汇集拥促,或者源生流徙的传统。相遇而有了故事,有了关于时间的见证。见证别人,也见证自己。在每一个时代的关隘,彼此相照,不再恓恓惶惶。因此,历史的因缘,几乎成为人与城市遇见的轨迹。百来年前,有个叫作王韬的人,抱着避祸之心,来到了这个被他称为“蕞尔小岛”的地方。来了便不走了,作文章,办报纸。老了,终究要回去。在这城市留下的足迹,却带不走。人生的逸出,这便不是宿命,是奇遇。
又过了许多年,这城市被另一人写成了书。依然写相遇,遇的是时世的变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人叫作张爱玲。在港大读书时,听了一些往事,有关这位命运多舛的校友。身历艰辛的光景,留一点物欲的贪恋,聊作安慰。半个世纪前的无奈与苍凉,倏然定格于倾城,绵延至今。无从说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命为《传奇》。
传奇终有些英雄落寞,若诞生于日常,伤感也随之平朴。都是旧事,如今的传奇是个壳。这城市的底里,已传而不奇。一如它的华美,是给游客展示的专利。经历了世纪末的节点,岛上的新旧人事,众声喧哗。看似热闹了些,内里却其实有些黯淡。新的是时日,旧的是自己。做的,多是观望,带着夜行动物的表情,目以心静。
这书中写的,是在观望中触到的冷暖,一些来自经年余烬,一些是过客残留的体温。也有许多的怅然,只因物非人是。不期然间,这城市的轮廓在慢慢地改变,愈见狭长的港口,和蜿蜒无尽的海岸线。
小说香港,为这些年的遇见。
壬辰年冬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