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怎办呢?怎办呢?这个钉子碰得多么大,一位新从美国回来的博士会被个小商人问得直瞪直瞪的!这决不是自己的学问不地道,不是,而是缺乏经验;为什么在未去以前不先详细打听打听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事业与脾气,博士并不能钻到人人心里去。全是老唐的鬼,全是!他要看我的笑话:他全知道,而一句不肯说,好可恶!文博士想到这里,忿怒胜过了羞愧,设若不是老唐闹鬼,他决不会栽这样的跟头!把罪过都推到老唐身上,他觉得自己还是堂堂的博士,并没有什么毛病,要免去毛病,他得先治服了老唐。
怎么治服老唐呢?哼,这得全盘合算合算了。到底在这里扎空枪有好处呢,还是应当根本放弃,不再多耗费时间与精神?不,不能白白的放弃:到别处还不是得从头儿来?既想往下继续的作,还是先得解决老唐。和,还是战?不,不能公然的作战,顶好且战且走,说着好的而揣着坏的,即使还不成功,也教老唐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好吧,先拿唐振华解气吧。她一定是红着心想抓到个博士,何不将计就计呢?设若不是老唐那样的可恶,谁肯使这个毒辣的手段;老唐,老唐!你多喒要是吃了亏,可别怨我!应当怨自己不是东西。
打定了主意,文博士又打起精神来。卢宅那一幕不过是个小挫,小一半儿是自己没留神,多一半儿是老唐的闹鬼。过去的事过去了,不必再惦念着。再说,卢平福不过是个商人,往好里说才能算个资本家——小小的资本家——懂得什么叫学问,哪叫博士。在他面前无所谓丢脸,不过是会面的时候差点教这家伙给问倒,稍微有点不得劲而已。无论怎样说吧,这件事根本不成为一件事,不再想它好了。以后再去拜访生人,应当小心一点,先打听打听,这倒是个经验。是的,经验不能都是甜美的,所以才能这回碰了钉子,下回好懂得留心。把见卢会长这一场打入“不甜美的经验”里,他又高兴的往前看了。
他得和唐振华谈一谈,只要引起她的同情,她就会去打听一切。不过,怎能引起她的同情呢,假若不稍稍露一点相爱的意思?管它呢,她要是喜欢那样呢,赏给她一点爱情好了;出了毛病是她自找。在战争中不讲什么道德,只能讲手段。
他打算在振华下学的时候,假装在街上闲逛似的,遇上她,把她约到公园去谈一谈。看她肯不肯,若是不肯呢,再想别的方法。反正对她多一番亲近,她总会晓得的。就这样办了,果然遇见了她。
“密司唐,刚下课吧,我没事,想上公园去看看。密司唐也玩玩去,公园里也许有些菊花了吧?”他不显着急促,可是开门见山的明说了;对唐振华用不着分外的有礼貌,她不懂。“家里还有事呢,”振华轻描淡写的推辞了。
“要不先回去说一声?”文博士爽性把话说到了家:“有话和密司唐谈,关于我自己的事。”
振华笑着想了想:“一同家去吧。”
“也好,”文博士显出很爽直,有些男儿气。
二人在街上走,行人们多数的都多看他们一眼;由乡下进城买东西的男女们。有的拿着卷儿东洋布,有的拿着些干粉条或高香,差不多每逢遇到剪发的女子和个男人同行都要立住了呆呆的看一会儿;他们也这样看着文博士与唐振华。拉车的虽然看惯了这种事儿,可是让车而遭了拒绝,也便拿出点根本反对这种景象的意思:“拉去擘!两辆擘!”这样喊着,似乎是为自己,也为孔圣人,出口气。唐女士低着点头,依旧不卑不亢的走着。文博士反倒觉得怪不得劲,他真恨这群没有文化的中国人!
到了唐家,家中的主要人物还全没回来。给文博士斟了一碗茶,她规规矩矩的坐下,往上推了推眼镜,等着他说话。文博士倒呆住了,不知应说什么好。她微微那么一笑,把整个的脸都增加了一些光彩:“有什么话,文博士?”文博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是那么清净,光明。象一汪儿金液似的,使他心中也干净了些,平静了些,他说了实话:“密司唐,我很不得意,令尊能帮忙而不肯帮忙我!”他从来没这样吐过实话,没这样动过真的感情,所以言语不能——象平时那样——完全凭着脑子的安排;低下头去,忘了下面的话。
“文博士,你不怪我嘴直?”她的脚微微动了动,表示着点不好意思直说,而因此稍有点焦躁。
“当然不能!”文博士抬起头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象条老狗作错了点事而求主人原谅那样:“我来求你出个主意;令尊不肯……”
“我晓得!”她说得非常的自然轻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针尖似的,小而锋锐。她好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决不肯绕着弯子费话,而要一针见血。这使文博士惊异,平常。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唠里唠叨,光动嘴唇,而没有任何识见与意义。况且唐振华又只是个小小的师范毕业生与小学教员。现在,他仍然不承认自己的观察有什么多大的错误,可是他觉出她有点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惊异的。“我晓得!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微微停了一小会儿,为是省得显出太直率不客气;笑将停住,话又跟着出来,象风儿将把花吹藏在叶下,又闪出来:“焦委员常常往济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亲招待,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都很喜欢常有朋友们来,可以多听点事,长点见识。不过,以我自己说,我总觉得这种来往有点,有点,空虚,甚至于是虚伪。我倒不是说,这是因为我们一家子人落不着什么,所以觉得空虚。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虚得有点可怜。”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求文博士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