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是的,文博士急于要找个地位。可是,也不是怎么的,他打不起精神去催唐先生。他的心似乎都放在杨家了。落在爱情的网中?他自己不信能有这么回事。呕,不错,杨家的钱比地位还要紧;可是,头一次去拜访就输了九块多!按这么淌下去,淌到那儿才能摸到底儿呢?他几乎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子事了。寂寞,真的;他愿找个地方去玩玩。但是,这不是玩的时候;至少他应该一面找地方去玩,一面去帮助唐先生办那回事。打不起精神去找唐先生;是的,杨家的六姑娘确是象块软皮糖,粘在他的口中,仿佛是。只要他一想动作,就想找她去。不是恋爱,可又是什么呢?假若真是恋爱,他得多么看不起自己呢?就凭那么个六姑娘;不,不,绝不能是恋爱。文博士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捉住的。他有他的计划与心路……无论怎么说吧:他一心想再到杨家去。为爱情也好,为金钱也好,他觉得他必须再去,至不济那里也比别处好玩。杨家的人那种生活使他羡慕,使他感到些异样的趣味,仿佛即使他什么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杨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杨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这种生活舒舒服服的交给他,他楞愿意牺牲他的理想也无所不可。这种生活有种诱惑力,使人软化,甘心的软化。这种生活正是一个洋状元所应当随手拾得的,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象忽然得到一床锦绣的被褥,即使穿着洋服躺下也极舒服,而且洋服与这锦被绝没有什冲突的地方。
他又上了杨宅。
这回杨老太太没大招呼他。有钱的寡妇,脾气和夏云似的那么善变,杨老太太的冷淡或和蔼是无法预测的。她生活在有钱的人中,但是金钱补不上她所缺欠的那点东西!所以她喜欢招待年轻的男客人,特别是在叫来“姑娘”们伺候着她的时候。“姑娘”们的言语行动使她微微的感到一些生趣,把心中那块石头稍微提起来一点,她觉到了轻松,几乎近于轻佻。可是,“姑娘”们走了以后,她心中那块石头又慢慢落下来,她疲倦,苦闷,仿佛生命连一点点意思也没有,以前是空的,现在是空的,将来还是空的。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的厌恶男人;以前她那个老丈夫给她留下的空虚与郁闷,使她讨厌一切男人。她愿意迷迷忽忽的躺着,可怜自己,而看谁也讨厌。她的脾气,在这时候,把她拿住,好象被个什么冤鬼给附下体来似的。
由唐先生所告诉他的,和他自己所能观察到的,文博士知道他第一须得到杨老太太的欢心;给她哄喜欢了,他才能有希望作杨家的女婿。这次,她是这么冷淡,他的心不由的凉了些。走好呢,还是僵不吃的在那儿坐着呢?他不能决定。这么走出去,似乎很难再找个台阶进这个门;不走,真僵得难过。杨家的男人,显然的没把他放在眼中,遇上他,只点一点头就走过去,仿佛是说:“对了,你伺候着老太太吧,没我们的事!”那些女人呢,除了杨老太太,似乎没有一个知道怎样招待他的,她们过来看看他,有的也问他一半句无聊的话,如是而已。
杨老太太陪客人坐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连句谦虚话儿也没说,文博士偷偷的叹了口气。
他刚想立起来——实在不能再坐下了——向大家告辞,六姑娘进来了。她今天穿上了高跟鞋,身上象是挺脱了一些,虽然腰还来回的摆动,可是高跟鞋不允许她东倒西歪的随风倒。假若她的腰挺脱了些,她的肩膀可是特别的活动,这个往上一端,那个往歪里一抬,很象电影上那些风流女郎,不正着身往前走,而把肩膀放在前面,斜着身往前企扈。她很精神:脸上大概擦了胭脂,至少是腮上显着红扑扑的,把那点绿色掩住;嘴唇抹得很红,可是依然很小,象个小红花蓇葖;眼放着点光,那点懒软的劲儿似乎都由脸上移到肩膀臂上去,可是肩膀与胳臂又非活动着不足以表示出这点绵软劲儿来,所以她显着懒软而精神,心中似乎十分高兴。文博士第一注意到,她今天比上次好看了许多。不错,她的那点红色是仗着点化妆品,可是她的姿态是自己的;这点姿态正是他所喜欢的:假若她是由看电影学来的,电影正是他心中的唯一的良好消遣,不,简直可以说是唯一的艺术。第二,他注意到她的高兴与精神。她为什么高兴?因为他来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这么窘的时候,得到一个喜欢他的人,而且是女人,他几乎想感激她。冲着她,他不能走。不管这是爱不是,不管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他不能走。况且,假若不是为爱情,而是为金钱,他才来到杨家受这份儿罢,那么就把爱拿出一点来,赏给这个女人,也未必不可。把金钱埋在爱情的下面,不是更好看些么。更圆满些么?对,他等着看她怎么办了。他心中平静了好多,而且设法燃起一点儿爱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