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
尤老二去上任。
看见办公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那个地方不大,他晓得。城里的大小公所和赌局烟馆,差不多他都进去过。他记得这个地方——开开门就能看见千佛山。现在他自然没心情去想千佛山;他的责任不轻呢!他可是没透出慌张来;走南闯北的多年了,他沉得住气,走得更慢了。胖胖的,四十多岁,重眉毛,黄净子脸。灰哔叽夹袍,肥袖口;青缎双脸鞋。稳稳地走,没看千佛山:倒想着:似乎应当坐车来。不必,几个伙计都是自家人,谁还不知道谁;大可以不必讲排场。况且自己的责任不轻,干吗招摇呢。这并不完全是怕;青缎鞋,灰哔叽袍,恰合身分;慢慢地走,也显着稳。没有穿军衣的必要。腰里可藏着把硬的。自己笑了笑。
办公处没有什么牌匾:和尤老二一样,里边有硬家伙。只是两间小屋。门开着呢,四位伙计在凳子上坐着,都低着头吸烟,没有看千佛山的。靠墙的八仙桌上有几个茶杯,地上放着把新洋铁壶,壶的四围趴着好几个香烟头儿,有一个还冒着烟。尤老二看见他们立起来,又想起车来,到底这样上任显着“秃”一点。可是,老朋友们都立得很规矩。虽然大家是笑着,可是在亲热中含着敬意。他们没因为他没坐车而看不起他。说起来呢,稽察长和稽察是作暗活的,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他们自然晓得这个。他舒服了些。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面立了会儿,向大家笑了笑,走进里屋去。里屋只有一条长桌,两把椅子,墙上钉着月份牌,月份牌的上面有一条臭虫血。办公室太空了些,尤老二想;可又想不出添置什么。赵伙计送进一杯茶来,飘着根茶叶棍儿。尤老二和赵伙计全没的说,尤老二擦了下脑门。啊,想起来了:得有个洗脸盆,他可是没告诉赵伙计去买。他得细细地想一下:办公费都在他自己手里呢,是应该公开地用,还是自己一把死拿?自己的薪水是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卖命的事,把八十全拿着不算多。可是伙计们难道不是卖命?况且是老朋友们?多少年不是一处吃,一处喝呢?不能独吞。赵伙计走出去,老赵当头目的时候,可曾独吞过钱?尤老二的脸红起来。刘伙计在外屋目留了他一眼。老刘,五十多了,倒当起伙计来,三年前手里还有过五十支快枪!不能独吞。可是,难道白当头目?八十块大家分?再说,他们当头目是在山上。尤老二虽然跟他们不断的打联络,可是没正式上过山。这就有个分别了。他们,说句不好听的,是黑面上的;他是官。作官有作官的规矩。他们是弃暗投明,那么,就得官事官办。八十元办公费应当他自己拿着。可是,洗脸盆是要买的;还得来两条毛巾。
除了洗脸盆该买,还似乎得作点别的。比如说,稽察长看看报纸,或是对伙计们训话。应当有份报纸,看不看的,摆着也够样儿。训话,他不是外行。他当过排长,作过税卡委员;是的,他得训话;不然,简直不象上任的样儿。况且,伙计们都是住过山的,有时候也当过兵;不给他们几句漂亮的,怎能叫他们佩服。老赵出去了。老刘直咳嗽。必定得训话,叫他们得规矩着点。尤老二咳嗽了一声,立起来,想擦把脸;还是没有洗脸盆与毛巾。他又坐下。训话,说什么呢?不是约他们帮忙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吗,对老赵老刘老王老褚不都说的是那一套么?“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场。我尤老二有饭吃,大家伙儿就饿不着;自己弟兄!”这说过不止一遍了,能再说么?至于大家的工作,谁还不明白——反正还不是用黑面上的人拿黑面上的人?这只能心照,不便实对实地点破。自己的饭碗要紧,脑袋也要紧。要真打算立功的话,拿几个黑道上的朋友开刀,说不定老刘们就会把盒子炮往里放。睁一眼闭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赶尽杀绝;大家日后还得见面。这些话能明说么?怎么训话呢?看老刘那对眼睛,似乎死了也闭不上,帮忙是义气,真把山上的规矩一笔钩个净,作不到。不错,司令派尤老二是为拿反动分子。可是反动分子都是朋友呢。谁还不知道谁吃几碗干饭?难!
尤老二把灰哔叽袍脱了,出来向大家笑了笑。
“稽察长!”老刘的眼里有一万个“看不起尤老二”,“分派分派吧。”
尤老二点点头。他得给他们一手看。“等我开个单子。咱们的事儿得报告给李司令。昨儿个,前两天,不是我向诸位弟兄研究过?咱们是帮助李司令拿反动派。我不是说过:李司令把我叫了去,说,老二,我地面上生啊,老二你得来帮帮忙。我不好意思推辞,跟李司令也是多年的朋友。我这么一想,有办法。怎么说呢,我想起你们来。我在地面上熟哇,你们可知底呢。咱们一合作,还有什么不行的事!司令,我就说了,交给我了,司令既肯赏饭吃,尤老二还能给脸不兜着?弟兄们,有李司令就有尤老二,有尤老二就有你们。这我早已研究过了。我开个单子,谁管哪里,谁管哪里,核计好了,往上一报,然后再动手,这象官事,是不是?”尤老二笑着问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