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译序
多丽丝·莱辛获二〇〇七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这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是一九六二年出版的作品,从它的问世到它最终获得诺奖评委的认可,时间差不多已过去了半个世纪!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把这个奖颁发给了一个受之无愧的人,一位极具创造精神的女作家。
一九九七年六月,译林出版社约我翻译《金色笔记》。说实在的,当时我对莱辛和她的作品也是知之甚微。我后来才发现,自己所翻译的是一部旷世名著!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受国家教委选派赴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从事古英语与中古英语文学的研究。这时我已译出全文的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没译。出国前约了朋友刘新民教授,请他帮忙译出余下的部分。
到了剑桥后,我一边旁听古英语的课,一边撰写《金色笔记》的译序。我当时就想拜访作者本人,尤其想问问她一些有关作品的问题。古英语系的教学秘书给我提供了莱辛的地址。一九九九年七月,我把译序写成英文,寄给莱辛,信中还表达了希望她为我们的译文写序的意思。七月九日,莱辛给我回信,不仅欣然邀请我去她家喝茶,还主动提及《金色笔记》的创作动机、主题思想、黑红黄蓝四本笔记与金色笔记的关系。这封信实际上已经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这份弥足珍贵的资料,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披露在《外国文学评论》的动态栏目上,就是那篇《一封信:解码〈金色笔记〉的一把钥匙》。
我是按约定于九月底的一个阴雨天拜访她的。下午三时许,我在一幢联排式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穿红裙蓝衣的莱辛下楼开门,把我领上楼上的客厅。客厅里有一台老式的电视机,电视机上是一套音响,搁电视机的架子上塞满了书。与电视机平行的墙壁上有两个高一米左右的书架,靠里的一个比另一个高了几公分,也宽了几公分。书架肚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书,书架顶上又摞着四大叠书,每一叠差不多都有半米高。女主人示意我在电视机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热情地招待我喝咖啡,吃糕点。她自己落座在电视机旁的一张椅子上。
这个客厅给人总的印象不是那么整洁:沙发坐垫上就散落着报纸一类的杂物,女主人坐的椅子背后还有书刊一类的东西不整齐地堆放着。但在这不整洁中透露出一种随和,当我自己动手挪开一张报纸在沙发上落座时,同时也挪去了按门铃前一直挥之不去的紧张与忐忑。这种随和、适意的氛围的营造者此刻就与我面对面坐着,说话时目光紧紧盯着我,但那里面所透露的不是居高临下的轻慢,也不是咄咄逼人的威严,而是朋友间促膝交谈时的专注,邻里间闲聊时的亲近与熟稔。多丽丝·莱辛就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在她面前,你用不着因自己写不出她那样的小说而自卑,完全可以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个你早就熟悉的邻里乡亲来看待。
我们的谈话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展开。我首先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文化背景,介绍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景。当我说到自己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时,她马上接口说:“我也是个农民的女儿啊。”那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异乡遇见走失的同道,在语言不通的陌生人中间碰到了语言相通的人!
接着我向她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情况,说到了古英语与《贝奥武甫》,她马上向我推荐了爱尔兰诗人希尼翻译的《贝奥武甫》,并说希尼和休斯是现当代最伟大的英语诗人。希尼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引向了这个标志性的文学桂冠的未来归属。我真诚地对她说:像她这样的文学大家早就应该拥有这个荣耀了。她对我说:她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已有十二年了。说这话时,她并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个奖项的渴望与屡屡落选的无奈之情。
这以后我们还谈了《金色笔记》中女主人公的政治信仰。莱辛告诉我,五十年代的英国,有很多知识分子信仰过马克思主义。
当然,作为《金色笔记》的中文译者之一,我没有忘记此次拜访的目的,于是再次提出请她为中文版的《金色笔记》写序的事。她明确地答复我,这个序她不便写:一个原因是她不懂中文,无法对译文下这样那样的断语;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金色笔记》在中国已经有一个译本。她说一九九三年去过北京,当时陪同的翻译告诉她:《金色笔记》的中译本一出版就印了八万册。
说来惭愧,我一个中国人,自认为是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居然完全不知这个中译本的存在!我还向她一再申辩,这不可能是事实:译林出版社交给我翻译时,也以为是首译。她坚持说自己不会记错。为了说服我,她起身回书房找当年所记的日记;但日记没找着。她回忆说,当时陪同的翻译说过:书名译成了A Woman's Troubles,or The Life of a Woman什么的(1)。她希望我回国后帮她查一查这个elusive edition(令人困惑的版本)。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在加入国际版权公约之前,翻译都很随便。一九九三年后我们走上正规了。我还说,那个版本能扩大你在中国的影响,这也是好事啊。她笑笑说:她并不计较这种事,只是不满意随便改动书名:因为The Golden Notebook是小说整体的组成部分(原话是integral to the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