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

不管是谁,看这本笔记

都将受到诅咒,

这是我的愿望。

索尔·格林,他的笔记。(!!!)

公寓里很暗,很暗,似乎黑暗便是寒冷的形体。我走遍公寓,将各处的灯都打开,黑暗撤到了窗外,这寒冷的形体千方百计想挤进屋里来。但当我将大房间的灯开亮后,我明白这想法错了,灯光与寒冷毫无关系,因此我放黑暗进来,而由那两只煤油取暖器和煤气暖炉的火光控制它。我躺了下来,想着这小小的地球,一半陷于寒冷和黑暗,正在无边的黑暗的太空中转动。我上床不久,索尔进来,在我身边躺下了。“这是一间很不寻常的房间。”他说,“它就像是个世界。”他伸在我脖颈下的手臂很温暖有力,我们便做爱了。他睡着了,当他醒来时身上暖乎乎的,不再是让我害怕的全身冰凉。随即他说:“好了,现在我也许能够工作了。”这种利己主义表现得如此直截了当,和我在需要某样东西时的表现一个样,我不禁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我们笑个不停,嘻嘻哈哈地在床上打滚,后来又滚到了地上。随后他从地上跳起来,模仿刻板的英国口音说:“这可不行,这样可完全不行。”一边仍然笑着出去了。

魔鬼离开了公寓。我这样想着,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靠三个取暖器的热温暖着。那些魔鬼。畏惧、恐怖和焦虑似乎并不在我心里,不在索尔心里,而是外来的某些力量觑准时机来来去去。我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因为我需要那种纯粹幸福的时刻——我,安娜,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我的双乳挤压在赤裸的双臂间,周身散发着性和汗的气味。我似乎觉得全身幸福的热能足以驱散世上的一切恐惧。这时楼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在我头顶上移动,来来回回转着,就像是军队在行进。我的胃收紧了,看着自己的幸福感在消失。我一下子陷入一种新的状态,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状态。我感到很讨厌自己的肉体,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我甚至对自己说:哈罗,这可是新的感觉,这是我曾经读到过的。我想到纳尔逊曾对我说起,有时候他看着妻子的肉体,很厌恶那种女性特征,他厌恶它,就因为那些腋窝的毛和胯部的阴毛。他说,有时候他觉得妻子就像某种蜘蛛,在毛茸茸的贪婪的嘴巴周围便是攫取一切的手和足。我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瘦瘦白白的双腿和瘦瘦白白的双臂,又看看自己的乳房。湿漉漉又黏乎乎的中心似乎很令人厌恶。在我看着自己的双乳时,我所能想到的只是,在它们充盈乳汁时会显得怎么样,我想那不会令人愉悦,反会使人厌憎。这种对自己的肉体陌生感使我的头脑一阵眩晕,仿佛漂浮在水中,我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并终于以这种想法稳住了自己,即刚才我所体验到的,根本就不是我的思想。我平生第一次那么富于想像力地体验到的是同性恋者的感情。我第一次理解了对同性恋作品的厌恶感。我意识到该有多少同性恋的感受在到处随意传扬,在那些决不承认自己为同性恋的人们中传扬。

楼上的脚步声停了。我无法动弹,被自己的厌恶感紧紧夹住了。随即我想到索尔会下楼来,说一些和我所想的事密切相关的东西。这个念头十分清楚,于是我一心坐等着,在一种陈腐的自我厌恶的沉闷气氛中,等着听这种厌恶以他和我的声音大声说出来时会怎么样。他下来了,站在门道里,说:“天哪,安娜,你光着身子坐在那儿干什么呀?”我的声音超然而冷静:“索尔,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使住在不同房间里,我们也相互影响着对方的情绪?”房间里太暗,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他警觉地站在门口的身体的形状,却显出欲飞的态势,想飞离这位赤裸着坐在床上的令人厌恶的安娜。他以男孩的放浪的声音说:“穿上衣服。”我说:“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因为他没有听进去。他说:“安娜,我告诉你,别那样子坐着。”我说:“你想想这到底是什么,它害得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得不体验一切?我们受它的制约,成了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或物。”他听到这话后,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身不由己。你认为生活在以前时代的人会因为他们不曾干过的事而受尽折磨吗?或仅仅我们才这样?”他神情郁郁地说:“夫人,我可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但愿从中解脱。”然后他显得友好而不带厌恶地说:“安娜,你知不知道天冷得要命?再不穿上衣服你会得病的。我要出去了。”他走了。听着他走下楼梯,我的自憎自厌情绪也随之而去。我坐在床上,愉快地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甚至大腿内侧皮肤上一条细小的皱纹,衰老的最初迹象,也让我感到愉悦。我在想,是的,理应如此,我的生活如此幸福,我不会在乎年龄渐长的。但尽管我这样说,那份自信却又渐渐消逝了。我又陷入了厌恶的心境。我赤身裸体站在大房间中央,让三只暖炉的热气烤着我的身子。我知道,这是一种启示——人们一向知道这一点,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一切明智都基于这一点:能以光滑的脚底感受地毯的柔软,这应当是一种快乐,皮肤能感受热的烘烤,是快乐,能够挺立并知道皮肉下的骨骼可以自如伸展,是快乐。要是这一点丧失了,那么生的信念也就丧失了。但所有这些我都感受不到。地毯的质地在我感觉中简直可恶,毫无弹性:而我的身体则像是某种单薄、尖细又粗劣的蔬菜,某种从未见过太阳的植物。我触摸了一下头发,它们便枯死了。我感到脚下的地板凸了出来,四面墙壁变得稀松了。我知道自己正陷落到更糟的境地,比过去更远离理智了。我知道我必须赶紧回到床上。我无法行走,于是我趴下,靠着手和膝爬过去,上床躺下,并用毯子盖住了身子。但我毫无防卫。躺在床上我想起了那个能随意做梦、控制时间、自由来去的安娜,她正在家中,处于睡眠的梦幻状态。但我不是那个安娜。天花板上的光斑成了巨大的警觉的眼睛,那是正在盯着我的野兽的眼睛。那是一只老虎,蹲伏在天花板上,而我是个儿童,并且知道房间里有老虎,尽管我的大脑告诉我没有什么老虎。在那垛三扇窗的墙壁外面,寒风呼啸着扑向玻璃窗,使它们发出阵阵战栗。冬天的光亮透过窗帘映进来。它们不是窗帘,而是野兽吃剩的散着恶臭的烂肉残块。我感到自己是在一只笼子里,那野兽随时都可扑进来。那些腐肉的臭味,老虎的臭气,让我感到恶心,感到害怕。就在我的胃翻滚不停的时候,我总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