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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到了蕙回门的日子他又到周家去帮忙。觉民劝他在家里多休养几天不要出街,更不要出去应酬,但是他不肯听从。他很早就到周家去了,而且极力装出精神很好的样子。周伯涛在那里忙得没有办法,做事情找不到头绪,正在发脾气骂仆人,看见觉新来,气也平了,把许多事情都交给觉新去办,自己抽身溜开了。

觉新勉强支持着办理那些琐碎的事情。这一天比过礼的日子更热闹。客人不断地来,大厅上摆满了轿子。觉新也只得跟着周伯涛去应酬。他看见枚少爷穿着长袖宽袍拘束地移动脚步,红着脸作揖打恭的样子,心里也有点难过。洋琴的声音吵闹地送入他的耳朵,瞎子唱得更起劲了。

蕙终于回来了。他没有机会同她见面谈话。她被姊妹们和别的女眷包围着。他也不得不去陪郑家姑少爷谈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后来在行礼的时候,外面吹着唢呐,蕙穿着粉红缎子绣花的衣裙,头上戴满珠翠,垂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扶出来,同新郎立在一起,先拜了祖宗,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徐氏、周氏等等,都是行的大礼。后来到了觉新的轮值,他也只得进堂屋去陪着他们跪拜。他跟他们斜对着磕了头。他每次立起来总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一眼。她的粉脸被下垂的珠串遮蔽了,使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那张特别宽大的四方脸和一嘴突出的牙齿在他的眼前晃动。只有这短短的几瞥。她就跟他分开了。他依旧置身在吵闹的贺客中间。他虽然同他们在一起谈笑,但是他的心却总放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多看郑家姑少爷一眼,便多替蕙担心而且不平。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在这人丛中,他连一个可以了解他、听他谈一两句真心话的人也找不到。觉民虽然也到周家来过,但是这个年轻人行过礼以后便借故走了。觉新因此更觉得寂寞。

傍晚在席上客人划拳喝酒十分起劲,觉新也跟着他们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节制。他当时只觉喝得痛快,后来席终客人陆续散去以后,他才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连忙告辞回家。他回到家里,刚走进屋还来不及坐下,就张口大吐,吐了一地。何嫂服侍他睡下,又把他吐的脏东西也打扫干净了。

觉新迷迷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他发着高烧。周氏很着急,连忙叫人请了医生来给他看玻他服了药,睡了十多天才渐渐地好起来。在他的病中周老太太、周伯涛夫妇都来看过他,他们都认为他是为了蕙的喜事劳碌过度而得病的,所以对他表示大的歉意,并且不时差人送了一些饮食来。芸也来过。她来时,或者琴来时,都由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陪着在觉新房里闲谈。芸不知道觉新的心事,她还对觉新谈了一些关于蕙的事情。他从芸的口里才略略知道蕙在郑家的生活情形。翁姑严峻而刻薄;丈夫脾气古怪,不知道体贴。有一次蕙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没有出去陪翁姑吃饭,后来就被婆婆教训一顿。蕙气得回房里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责备她小器。这是跟着蕙陪嫁过去的杨嫂回来说的。芸愤慨地转述着杨嫂的话,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气得淌眼泪。淑英和淑华也在替蕙生气。但是她们都只能用话来泄愤,不能够做任何实际的事情去减除蕙的痛苦。觉新躺在床上。他说话不多,然而他把她们的谈话全仔细地听了进去。他痛苦地思索了许久。他如今才开始疑惑起来:他当时是否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他觉得他过去的行为错了。他那时本可以采取另一种行动,即使失败,也不过促成两个生命的毁灭。而现在两个人都愈陷愈深地落在泥沼里面,在灭亡之前还得忍受种种难堪的折磨。这都是他的错误。芸说那些话就像在宣读他的罪状,每一句话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动。仿佛有一个炸弹似的东西马上要在他的胸膛里爆炸。但是他极力忍住不发出一声呻吟让别人听见。因此他的秘密始终不曾被人知道。

蕙从芸的口里得到觉新生病的消息。她心里很着急,但是表面上依旧装出平静的样子。她不能够抽身到高家看觉新,后来却差了杨嫂来探玻杨嫂还带来一些蕙送给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的礼物;另外还有笔墨、信纸、书签等等,是送给觉新和觉民的。那时觉新已经可以下床了。他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把杨嫂叫来,絮絮地向她探问蕙的消息。杨嫂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不容易收常觉新巴不得她说得十分详细。杨嫂比芸说得多。她把她的愤慨全吐了出来。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气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他听了那些话当时觉得很痛快,但是愈听下去,他的心便因忧郁和绝望而发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