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剧烈的疼痛使维尼奇乌斯醒转过来。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他的脑袋晕晕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意识渐渐回笼,他极力透视过一层飘渺的迷雾,发现自己挣眼看见的是三个俯身围住他的人,他认出了其中的两个——乌尔苏斯,还有扛着吕基娅出门往花园里走时,他撞翻在一边的那个小个子老者。第三个人他从未见过。那人正抓着他的左手,从手腕往上捏他的胳膊,一直捏到肩膀和锁骨上,正是这一番推拿引发了刺骨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在受到虐待。

“杀了我吧。”他咬着牙发出嘶吼,可是他们却没有听他的。乌尔苏斯一脸忧虑的神色,他那张凶猛的蛮族人面孔上一副焦虑的表情。他怀里捧着一推干净的白色碎布,碎布被撕成长长窄窄的布条以用作绷带。这时,老者对那位他不认识的施虐者开口了:

“格劳库斯,你确定脑袋上的伤口不会让他丢了性命吗?”

“非常确定,善良的克里斯普斯。”这位大夫说道。“做战船上的奴隶的时候,后来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我都处理过很多伤口,我就是凭这门本领赎回了我和我全家的自由。脑袋上的这个伤口不算严重。乌尔苏斯抢走那姑娘后并把他往墙上抡的时候,这个小伙子用胳膊抱住了脑袋。他的脑袋保住了,不过他的肩膀却脱了臼,膝盖扭伤,锁骨摔伤,胳膊也断了。”

“你给我们不少人包扎过伤口,”那个叫克里斯普斯的人说道。“你是有名的巧手大夫。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乌尔苏斯马上把你带到这儿来。”

“不过在路上他对我坦白说他昨天晚上打算杀了我。”

“是的,他对我说过这事儿。他以为他会拯救我们所有的人。不过我了解你,格劳库斯。我了解你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了解你有多么热爱基督。我解释说指控你的人一定是个骗子。”

“我把魔鬼当成了天使。”乌尔苏斯叹息地说。

“我们稍后再讨论此事。”格劳库斯耸了耸肩。“现在让我们来处理这个小伙子的伤。”

维尼奇乌斯意识到,疼痛之所以这么锥心入骨是因为这个大夫在把他断了和脱臼了的骨头推向原位。即使克里斯普斯用水擦了他的脸,他还是不断陷入昏迷。这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在格劳库斯把他错位的上臂扶住并推回原位时,在固定他的腿,用微微洼陷的小木板做成的裂片紧紧绑住他的胳膊和腿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但当手术完成,并且他的意识在清醒后持久了些的时候,他看到吕基娅也在,就站在他的小床旁边。她提着一只青铜小水桶,格劳库斯正从里面蘸水为他抹脸擦头,不过一开始时,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梦,一个幻觉。

“吕基娅。”在停顿了很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看到她手里的水桶颤动起来。

“祝你平安。”她说。看向他的时候,她的双眸里盈满了哀伤。她的声音细小温柔,脸上的表情显得既怜惜又难过。

而他则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装进眼里,把她的样子印在眼上,以便即使他闭上眼睑,她的模样也不会消失。她清减了,脸色也不如从前。她的脸整个小了一圈儿。她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但尽管如此,在他直勾勾地注视下,还是有一抹红晕染上了她的脸庞。他看向她那一头修长的深棕色头发,含悔带恨地看着她羸弱的身躯上那件劳动妇女穿的没有腰身的托加,两个想法钻进他的脑海,如手术探针一般:一个想法是,他仍然想要她并将永远要她,另一个想法则明确告诉他,她看起来那么憔悴,那么苍白,她生活的那么贫苦、困顿,责任全都归咎于他。是他将她驱离了安全舒适,有人关爱,有人照顾的家,是他把她赶到了这个简陋的小屋里,是他令她穿上了那件黑羊毛外袍的乞丐服。而因为他想让她穿凌罗绸缎,戴金银珠宝,他遗憾、羞愧、悔恨地呻吟出声,他感到揪心地难过,如果他能动的话,他会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的原谅。

“吕基娅,”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口气,“你没有让他们杀了我。”

“愿神保佑你安然恢复健康。”她用难以形容的甜美声音回答了他。

维尼奇乌斯确信没有药物能比这句话更有助于他的康复。他知晓他给她带来的一切伤害,还有他差点得手地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伤害。他没有在意有可能经她之口说出的陌生的基督教教义。他只把她当作他最爱的人来听她说话,他从她的话语中寻找异样的温暖、关爱以及对于他的倾慕,他惊讶于她的善良程度和同情程度,他不觉得那样的善良和同情有在人类身上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片刻之前他还疼得受不了,而现在突然涌来的温情消耗掉了他正恢复过来的力气,他觉得无力和无助,就仿若在某个不可知的空间里滴溜溜地旋转;但他又觉得安定和欣慰,幸福和满足。此时此刻,他相信,在幻觉般的虚弱无力中,一位可爱的女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