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20页)



“怎么讲?”

“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

“啊,当然没有。可是知道这一点很重要,知道你的根,知道你人生开始的地方。如果不知道,你的人生好像就不真实了,就像一个谜题。你明白吗?就像你错过了故事的开头,一下子就到了中间,拼命想弄个明白。”

我猜巴巴这段日子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人生遍布着缺口。每一天都是一个神秘的缺口,一个需要费劲思量的谜题。

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公里。

“我觉得我的工作有趣吗?”我说,“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水在洗碗池里哗哗地流,地板上是碎玻璃,煤气灶上还烧着火。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了。可我请不起住家的护工,所以我找了在家里也能干的工作。谈不上什么‘有趣’。”

“美术学院先放一放。”

“只能这样了。”

我猜她接下来一定会说,巴巴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该多么幸运,可是让我觉得宽慰,也心存感谢的是,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高速路上的交通标志从眼前不断滑过。但是其他人,特别是阿富汗人,总是说巴巴多么有福气,说我简直出自天赐。他们谈起我来赞不绝口。他们把我说成是圣女,一个英雄般的女儿,放弃了金光灿烂的生活,不要舒适,也不肯享福,宁愿留在家里照顾自己的父亲。可是一开始还有她妈呀。他们说。这些话不绝于耳,现在想起来,他们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同情。伺候她那么多年。多不容易啊。现在又是她父亲。她当然不是个大美人,可也有人向她求婚嘛。一个美国人啊,那男的,那搞太阳能的伙计。她本来可以嫁给他的,可她没有。因为这老两口。她做出了多少牺牲啊。噢,天下的父母都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他们夸我脾气好。他们对我的勇气和毅力惊叹不已,一如那些战胜了身体上的残疾、克服了严重口吃的人,让世人啧啧称奇。

可我不承认这一个故事中的我自己。比如,有些早晨,我发现巴巴坐在床边,用阴冷的目光看着我,不耐烦地等着我把袜子套到他干燥、多斑的脚上。他吼我的名字,做出一副婴儿相。他抽鼻子,活像一只周身湿透、胆战心惊的老鼠。我厌恶他这种表情,我厌恶他这副做派,我厌恶他让我生活的世界如此狭窄,让我最好的年华白白地逝去。有些日子,我只想逃开他,逃开他的暴躁和贪求。我和圣女毫无相似之处。

我驶出第十三街的出口,再走几公里,便到了海狸溪街。我把车开到我家车库门前,熄了火。

帕丽透过车窗,看着我家的单层住宅,油漆剥落的车库门,橄榄绿颜色的窗棂,还有一对俗气的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两侧,我不忍心把它们扔掉,因为巴巴喜欢它们,可我觉得就算扔了,他也注意不到。从1989年我七岁的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住着这房子,一开始是租的,到了1993年,巴巴从房东手里把它买了下来。妈妈就死在这房子里,死在圣诞节前一天,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死在客房里我给她架起的医用床上,她在客房度过了临终前的三个月。她要我把她挪进客房,因为那儿能看风景,用她的话说,可以让她提神。她躺在床上,双腿浮肿,肤色灰暗,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的死巷和前院,院里有一圈鸡爪枫,那是她几年前种下的,还有星形的花池子,一条卵石铺就的窄径穿过草坪,山麓在远方,正午时分,阳光全力倾泻而下,山也变成了厚重而浓艳的金黄。

“我非常紧张。”帕丽悄声说道。

“可以理解。”我说,“五十八年了。”

她低头看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手。“我几乎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了。我记住的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声音,只记得我这辈子始终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好的东西。一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这些。”

我点点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和她说我多么理解她的感受吧。我差一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否曾经觉得有我的存在。

她揪弄着磨破的围巾边儿。“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认出我来?”

“你想听实话吗?”

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表情。“当然,我想。”

“他最好别认出来。”我想起了巴希里大夫说过的话。他是我父母长期以来的医生。他说巴巴需要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别让他受惊。让他有稳定感。

我推开车门。“你在车里待一小会儿行吗?我得把朋友送回家,然后你就能见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