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2/2页)

夜呀,象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沈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

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的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眼前,在煨烧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那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 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

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在这首聆听自然的散文诗中,作者真正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打开胸怀,“天眼”显现,于是,作者不但发现了被遮蔽的日常生活的存在,更发现了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于是,当这些遮蔽被拭去,作者看到了“神”,感受到了“神”的光芒。《夜》的内涵与徐志摩作品中惯有的浪漫抒情差别很大,它直抵存在的深渊,寻找着自我救赎的道路。在诗中,作者先是将一切都推到绝望的边缘,当空虚和暴风雨劈头盖脸地袭来,当心灵的防线即将崩溃,在动荡和混沌之中,生活现身,真理现身,真正博大的诗,也就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