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裕中的忧郁词人晏殊(第3/4页)
中学的时候,还不知道晏殊是谁,更不知道这句词出处何在,于是,以为整首词大概也就是讲的求学立志的主题。直到后来读了这首《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才知道原来这竟然是一首闺情词,与求学立志毫无关系。难怪王国维先生自己也说:“如果用这个意思来解释这些词,恐怕是晏殊、欧阳修诸公不会赞成的。”(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而令人惊讶的是,这句闺情词放在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里又惊人地妥帖。这除了与静安先生功底深厚,对诗词了如指掌有关之外,恐怕与这首词本身的境界也不无关系吧。
叶嘉莹先生认为:
……词初起的时候,本来就是那些个诗人文士们写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词,没有想把我的思想怀抱理想志意都写到词里边去。他最初本来没有这种用心,没有这种想法。写美丽女子的爱情,就是写美丽女子的爱情。可是,奇妙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每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思想文化教养性格的种种不同背景的,……就在这些个诗人文士,当他用游戏笔墨为了娱宾遣兴给歌女写歌词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把自己的性格思想,在不知不觉中,隐意识的,自己完全都不知道的,unconscious,流露表现在爱情的歌词中去了。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
所以,虽然这是一首闺情词,晏殊估计也是游戏笔墨为之,但是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晏殊将自己的思想与怀抱不经意地表达进了这首词里。所以,这首词表面是说思妇的想念,而透过语言的外壳去触及内核,又未尝不可理解为对理想和价值的追求。
人生总免不了有所追求,从广义的角度来说,对爱情的追求与对学术的追求,其本质并没有两样。独坐时候的愁思,黑暗之中的寻觅,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只要是真诚的追求,谁都曾经经历过;这样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心理,所有苦苦求索的人们,都共同拥有过。但是,只有真正的词人,才能将这种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心理惟妙惟肖地描摹出来。因此王国维先生也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不过王国维先生的“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的观点也许不尽正确,因为,真正的词人,总是用心灵去写作,不管这题材是闺怨,还是治学。正如王国维先生自己所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而正是因为这种忠实,使恩怨尔汝的闺情词穿透了低沉的雾霭,打通了闺情与立志之间的通道。因此,每当后人再吟咏起这句词的时候,他们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抒发离愁别恨,而是透过了这闺情的雾霭,凝望未来。
附:王国维先生谈治学三境界之二三境界名句出处:
蝶恋花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岁月的忧郁 永恒的主题
晏殊出巡扬州时,一次到大明寺游览,见墙壁上有很多题诗。于是他坐下,叫随从为自己念,但是不许念出作者名字和身份。听了一会,晏殊觉得有一首诗不错,就问是谁写的,随从回答,作者是当地的一个小主簿,名叫王琪。晏殊叫人把王琪找来,一起探讨诗文,终结成忘年之交。
一次,晏殊告诉王琪,自己有一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几年来苦思之下,一直未得下句,王琪思索之后回答:“何不对‘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听后连声叫绝。
于是,晏殊在他的律诗《示张寺丞王校勘》中,第一次使用了这联: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不过,这两句真正为人们熟知,还是因为这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人生的短暂,是因为有自然的永恒为参照。而永恒的自然却偏爱用看似重复的季节变换来折磨人的神经。词是新的,酒也是新的,但是,新词新酒背后暗示的却是旧词旧酒的逝去。每一年的春天都是那样沉着而不动声色地到来,每一个季节似乎都是去年同样季节的回归,而在周而复始的季节变换中,容颜却渐渐老去。春景越是美丽,越是提醒词人,这样的美丽,已经越来越少了。花开似锦的背后,永远是花落不知多少;燕去燕归,似曾相识的风景之下,永远是日渐陌生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