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太守·词家醉翁欧阳修(第4/5页)
没有未来的女子害怕,害怕连过去也要失去。他离去的路已经湮没在柳荫中,不复得见,又是一个春天,难道他不知道,江水流春,一去不回?女子不敢再想,不敢再问,因为每一次苦苦的追索之下,得到的总是同一个答案。风乍起,落红满径,残花飞舞,似女子无助而注定飘零的未来。
有人说,这首词是借女子口吻来抒发作者自己不得志的苦恼,是“香草美人”笔法,这种说法和吴师道为尊者讳的观点是同等的荒谬。腐儒们总是一边凌辱着女人,一边又生怕跟女人扯上什么关系,丢了自己的身份。倒是欧阳修的率性让人感觉可爱:大胆地爱,大胆地用情,大胆地同情,用词人的歌喉吟唱出女子内心的秘密。也许,这也是这首词深得女性喜爱的原因吧。李清照就曾经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的确,三字连用,在诗歌史上也有其例,如“夜夜夜深闻子规”,又如“日日日斜空醉归”,以及“更更更漏月明中”(《词林纪事》),但是,哪句能像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一样,让人玩味,让人感叹呢?
词家醉翁
庆历五年(1045年),范仲淹等人主持的“庆历新政”失败,参与新政的官员均被贬谪。欧阳修作《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尖锐地指出:“今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疏上,遭到阻挠改革的大臣的忌恨。有人借口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犯法,趁机说欧阳修与张氏有私,并勒索张氏钱财,将欧阳修牵连下狱。中国人习惯挥动道德大棒来攻击对手,水一经搅浑,便再难以澄清,这招从古至今被阴谋家们屡试不爽。所谓的欧阳修与外甥女有私情的案子后来经查明纯属诬蔑,但是欧阳修还是被贬为滁州知州,而就在这里,他写出了名动千古的《醉翁亭记》。如果说欧阳修被贬滁州是滁州之幸的话,不久,命运之神又把这种幸运赠给了繁华富庶的扬州,因为三年后,欧阳修就离开滁州,担任扬州知州去了。
扬州城外有一座叫蜀冈的山丘,丘上有唐代鉴真和尚出家的大明寺,欧阳修在公务之余,常去探访。词人心爱此地风景优美,于是就在大明寺附近修建了平山堂。《扬州府志》说:
平山堂在郡城西北五里大明寺侧,宋庆历八年,郡守欧阳修修建,负堂遥眺,江南诸山皆拱揖槛前,山与堂齐,故名。
陆游在《避暑录话》中说,欧阳修每到暑时,便“凌晨携客往游”,派人到邵伯湖摘千朵荷花,插在盆中,又让众宾围坐,“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浸夜,载月而归。”(后来看到电视里时尚女生扯花瓣占卜:“他爱我,他不爱我……”敢情这游戏欧阳修早就开始玩了)这种景象,极似欧阳修《醉翁亭记》里描写的欢乐场面:
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座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想必,在欢乐的宾客中间,“苍颜白发”的诗人也是跟在滁州时一样,“颓然乎其间”吧?
中国古人往往在仕途失意之时,便纵情山水,慰藉心灵。虽然“人与自然冲突最大表现就是自然对人的沉默和不屑一顾”(刘士林《中国诗学精神》),然而,即使自然对渺小可笑的人类不屑一顾,当人类置身于伟大恒久的自然时,却还是会从心底涌起对沉静庄严的山水的景仰,从而也开始反思暗流涌动的人世的可笑、蜗角虚名的可怜,由此得到一种在尘世中罕能得到的升华。
这种升华往往只有经历了风雨之后的人才能拥有。叶嘉莹先生说:“欧阳修富于遣玩的意兴,很有欣赏的兴趣,……他遣玩的意兴都是对一种伤感、悲哀的反扑,而这也是为什么欧阳修同样写游赏宴集,听歌看舞,却一点也不肤浅,反会使人感到包含有一种人生之哲理的缘故。”(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
此时,被贬的欧阳修是孤独的,但是,“人生之中,有很多深刻的思想都是在孤独的时候产生的,有的时候,寂寞和孤独也能成全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毁损一个人,结果如何,全取决于一个人对之采取的态度。”(同上)
朝中措
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在扬州任上不到一年就离开了,多年后,他的朋友刘敞(字原甫)将出镇扬州,欧阳修便以这首《朝中措·平山堂》送行。
词人记忆中的平山堂,想必还是那样的清秀而美丽吧,美得如王维的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堂前,有词人种下的垂柳。东晋桓温看到金城中自己亲手栽植的柳树现已合抱,不由得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乃至泫然流涕。这种世事无常之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强。可是,历尽迁谪之苦的词人既没有满腹的牢骚,也没有桓温这样的痛楚。春风几度,白驹过隙,但是如果只是感世伤时,不但于事无补,更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何不“挥毫万字,一饮千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