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字为箭张孝祥

除了辛弃疾之外,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南宋词坛实在很难找出几个还有男儿气的词人。张孝祥算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没有强大国力的支撑,他们的呼号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为自己强大精神,雄壮变成了悲壮,说得不好听一点,其实就是悲怆。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孝祥留下来的传世之作并不多,在《词林纪事》里也只有他一首词,就是这首《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六州歌头词牌原来是鼓吹曲,实际上就是挽歌,但是在南宋的时候,一些“好事者”以此词牌写国仇家恨,或者写豪放派的宏大叙事,在当时就引起了轰动。比较有名的一个是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还有一首就是张孝祥的这首“长淮望断”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似乎是古往今来从未改变过的规律:没有楚国的江河日下最后为秦所灭,也就没有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没有“安史之乱”的动荡和生活的颠沛,也就不可能有老杜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没有南宋的苟安一隅不思进取,当然也就没有稼轩的“可怜白发生”,没有放翁的“铁马冰河”,也就不会有张孝祥的“长淮望断”。

张孝祥出生时北宋已灭亡,由于受家庭的影响,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中进士后,即投入力主抗金的官员的阵营,屡屡上书言事,从为岳飞辩诬到献策抗金,从改革政治到整顿经济,几乎涉及当时所有最敏感的问题。因此,虽然他年纪很轻,影响却很大。

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年),南宋与金签订和议,两国以淮河为分界。对南宋的皇帝和一帮朝臣来说,和议使他们终于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面对凶残的金兵,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抵抗外侮,收复失地,而只是在江南的熏风中,台城的烟柳中,做着角落中的美梦。

此时,词人就站在作为界河的淮河边上。南宋这边的边塞,荒草丛生,已经与戍楼一样高了。曾经的战事似乎已经远去,边境上是死一般的沉寂。可是,留存在记忆深处的耻辱却不会因为时间而磨灭。就在不到四十年前(此词作于1164年),金兵的铁蹄踏破了汴京的城墙,徽宗、钦宗被金人俘虏,山河破碎风飘絮,生灵涂炭,流离失所。遥想洙水和泗水流经的地方,曾经是孔子聚徒讲学的地方,曾经是华夏文明之光的源头,可是现在已经沦入敌手,满地膻腥!

淮河这边是一片死寂,遥望对岸,金人占据的大片河山,牛羊遍地,堡垒遍地。金国的将领率众出猎,骑兵的火把照亮了整条淮河,茄鼓动地,戒备森严。敌人兵备如此充实,己方边关竟如此荒凉萧条,怎能不让词人触目惊心!

宝剑在腰间匣中悲鸣,弓箭在墙上闲挂,都已蒙上厚厚的灰尘,和词人一样,它们空有壮志,却无法报国。时间在从容而无情地流逝,再大的雄心,再豪迈的壮志,都在这岁月的流逝中被渐渐蚕食,渐趋于无。站在淮河边上,词人遥望被敌人占领的故都,可是自己的朝廷却天天高喊着“以德服人”,要“舞干戚”,“怀远人”。任何明眼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变相的求和投降罢了。那些高车驷马,衣冠整齐,来往于宋金两国的宋朝使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执行的只是卑躬屈膝丧权辱国的使命,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的难为情!可是在被敌人占据的中原,那些在铁蹄下呻吟的父老乡亲,对着南方,已经望穿了双眼,却一直没有看到王师北定中原!他们哪里知道,在永无休止的西湖歌舞中,自己的皇帝和重臣们正沉醉在这无边的风月之中,哪里有闲心来管什么故国,什么故都,什么遗老!

站在淮河边上,站在这条屈辱的界河上,狂风吹起词人的须发如愤怒一般贲张,词人却泪流满面。

这首词是张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的一篇作品。按照常理,席上多为应景之作,聊聊风月,唱和应酬一下,也就算了,可是张孝祥应酬的,却是如刀剑般锋利的句子,每句三字,就像是三角形的箭头,无情穿透饱经风霜的身体,倒刺上挂出破碎的皮肉,带出喷涌的鲜血。当时的抗金主将、宰相张浚在听了这首词之后,竟然顾不得身份,变色痛哭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