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人间词话》之析论(未出版)

(一)境界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境界。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 ,阮亭所谓“神韵” ,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 二字,为探其本也。

右四则是总论,谓作词之本在有境界。境界者,统摄物态与情感言之。有境界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凡神韵、气质、兴趣皆是面目,而一以境界为本,有境界方能有高格、有名句。

(二)造境 写境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诗人之境 常人之境

1 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清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

此所言实即造境与写境之说。诗人所独感之境界,一经拈出,虽常人亦能感之者,即所谓“必合乎自然” 。常人所共感之境界,非尽人能表现之于文字也。待诗人写之,而又益之以诗人之理想,刻画之,夸张之,深入之,而后常人感之愈深也。

2 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

此条乃指写境而言。一切境界虽为客观之存在,然必待诗人主观的体会而始得通过文字显现之。由此观点言,故亦可谓无诗人即无此境界。此论无可非议,然王氏谓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 ,此则似谓境缘心造,遂陷入于唯心论。当云:“见于外物而呈于我心” 者,则无病矣。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右二则谓境界有二:有词人创造之境界,又有词人模取现实之境界。创造之境界虽出于作者之虚构,然亦必有客观现实的根据。模取现实之境界,亦有作者驰骋其想像之馀地,此言虽不可非,然遽谓之颇难分别,则犹可商。盖其实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之区别,其分别当取决于想像因素与写实因素之孰为主次而已。

(四)有我 无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右一则所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即谓主观的表现也;无我之境,以物观物,即谓纯客观的描写也。自然主义兴起而后,小说之创作可以有此区别,在诗歌中则不可能有此区别。盖诗歌总是抒情感事之作,虽叙事诗亦不能不有作者之主观在,岂能如自然主义小说之纯客观态度乎?即如王氏所举二例“悠然见南山” ,“悠然” 二字,而作者之主观在写澹澹悠悠,亦作者观物所得印象,此中岂能无我乎?且王氏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夫既知景语皆情语,可知诗词中不能有无我之句,盖王氏明知其说不可通,其实未尝有,而乃诡谓“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 ,又寄意于豪杰之士,此妄言也。然其自为《人间词序》,托名樊志厚者,有云:“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馀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 此即王氏自知前言有失,稍稍改正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