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先生诗词研究平议(第2/5页)
施蛰存先生对向为词学研究之薄弱环节的唐词,也有多年的研究和深入的考证。他的《白居易词辨》指出,欧阳修《近体乐府》“长相思” 第四首即《花庵词选》所录白居易词“汴水流,泗水流” 一首。罗泌编校欧阳修词甚谨慎,凡欧词与《花间》、《尊前》、《阳春》诸集相混者均逐一拈出,然于此词未作校记和辨其伪,可知罗泌以此词确为欧阳修所作。从罗泌校语可知以上二首《长相思》词非但北宋人编《尊前集》时尚未认为白居易作,即南宋庆元初重刊《近体乐府》,罗泌作校注、题跋时也未有白作之说。至五十年后之淳祐九年黄昇刻《花庵词选》,于白词独取此二首,且评之曰:“二词非后世作者所及。” 可知此二词之谬托白作即在此五十年间。《白氏长庆集》有《听弹湘妃怨》七绝一首:“玉轸朱弦瑟瑟徽,吴娃徵调奏湘妃。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此词自注说:“江南新词有云:‘暮雨萧萧郎不归。’” 又其《寄殷协律》结句为:“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也自注江南吴二娘曲词有“暮雨萧萧郎不归” 句。可知当时江南盛传吴二娘曲调,白居易尤赏“暮雨萧萧” 之境,故北归后一再忆及。今所传《长相思》词第二首下片也有“暮雨萧萧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之语,后人遂以之为白词。明杨慎又以为此即吴二娘所作曲词。其言似皆有理,故甚足惑人。施蛰存先生通过以上详尽的考证后指出,实则欧阳修读白居易诗于“暮雨萧萧” 句也心赏之,遂取以入小令。欧阳修《长相思》词四首风格一致,最初并无杂糅之迹。因此所谓白作《长相思》三首并非唐词,均应还诸欧阳修。他还指出近年问世的《全唐五代词》收白居易词三十七首,旧本所无而新增者均为齐言之诗,或用曲调名为题,或用唐人一般舞曲题,其词仍是五七言歌诗,不能视之为词。又一字至七字叠句诗,为六朝时已有之杂体诗,并非白居易创调,此书也误依《词谱》题为《一七令》著为词格。
施蛰存先生对词调及其演变也作过很多谨密有力的考证。世传李白《菩萨蛮》、《忆秦娥》二词的作者归属问题,是历代词学研究者聚讼纷纭的疑案。近年出版的很多词选和唐宋词鉴赏辞典,仍定为李白所作予以选入。施蛰存先生的《说〈忆秦娥〉》,考《忆秦娥》词牌始见于冯延巳《阳春集》,宋人词则以张先所作为最早,以后则苏轼、向子、毛滂均有所作。冯延巳所作为此调最初的格律,声调尚未臻遒美,毛滂、张先所作为冯词格律之发展。至苏轼、向子所作,始与世传李白词格律相同。《忆秦娥》调名究起于何时,今不可考,冯延巳词与调名无涉,非其创调自明,宋人缘题赋词遂成此作。此词上片所咏实为“秦娥忆” 而非“忆秦娥” ,下片辞句气象虽雄浑,然意义与上片不属。李白时乐游原始辟为豪贵游宴之所,唐人诗咏乐游原甚多,均不作衰飒语。《忆秦娥》实为宋人乐游原怀古词,此词非先有词而后有题,乃先有题而后有词。施蛰存先生在考证《忆秦娥》词调格律演变之迹后指出,此所谓李白词者必不能出于张先、冯延巳以前,其为宋人所撰伪托李白所作已无可怀疑。他的《张志和及其渔父词》和《船子和尚拨棹歌》,都就词的初萌时期形式进行了论证,指出渔父词、拨棹歌这种“七七三三七” 句法的诗是词在初级发展阶段上的形式,在词史研究上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船子和尚拨棹歌》流传较广的只有六首,经他考证、整理后汇集全部三十九首问世。此外如《说〈杨柳枝〉、〈贺圣朝〉、〈太平时〉》、《唐诗宋词中的六州曲》等文,详尽地考证了词调《杨柳枝》的历史演变,指出欧阳修的《贺圣朝影》、贺方回的《太平时》是《花间集》中《杨柳枝》的继承;黄庭坚、张子野、杜安世的《贺圣朝》是敦煌《杨柳枝》的继承。六州大曲中,凉州曲、伊州曲、甘州曲、胡渭州曲、石州曲和氏州曲的发展脉络,也经他考证后确凿无误地显现出来。
“比较” 也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研究方法,而“比较文学” 则专指跨越国界和语言界限的文学比较。施蛰存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对这两种比较都运用得很广泛。前者如他在《读温飞卿词札记》中把温庭筠和李贺、李商隐相比较:
飞卿绮语实自李长吉诗中来。唐诗自陈子昂至韩愈已日趋平淡质直。长吉以幽峭昳丽振之,使天下耳目一新。李义山、温飞卿承流而起,遂下开“西昆” 一派。飞卿复以此道施予曲子词,风气所被,西蜀、南唐并衍余绪,遂开“花间” 、“阳春” 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