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代的一面“魔镜”
斯丹达尔曾把小说比作大路上的一面镜子,照出过往的车马人群;雨果曾把戏剧比作一面浓缩的镜子,化微光为光明,化光明为火焰;而诗,却常常被比作时代的号角或抒情的芦笛。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是一只号角,号角太高吭,《恶之花》没有高昂明亮的音调;它也不是一管芦笛,芦笛太单调了,《恶之花》是复杂的人生和纷繁的世事的一曲交响。这本“有头有尾的书”,倒可以说是一面镜子,然而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社会的动乱,政权的更迭,人民的苦难,都只浮光掠影一般,在镜子的表面闪闪烁烁,转瞬即逝,而在镜子里深藏不去的,是一片光怪陆离、阴森可怖的景象,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直射到观者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当波德莱尔发现没有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时候,不禁万分惊异,这样问道:“难道我的头脑是一面魔镜吗?”在他的头脑中,一切都被笼罩在浓重的忧郁之中。《恶之花》正是这个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一面魔镜。波兰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奥洛什科娃曾经这样写道:“我们可以把小说比作一种魔镜,这种魔镜不仅能反映出事物的外貌及它为众人所能看到的日常秩序,同样也能表现出事物的最深邃的内容,它们的类别和五光十色,以及它们之间所进行的相斥相引,它们产生的原因及其存在的结果。”这当然只是小说家们追求的一种理想,真正可以称为“魔镜”的小说毕竟是其中最优秀者。但是,小说一旦达到此种境界,便与波德莱尔对于诗的理解相通了,所以,巴尔扎克和福搂拜,在他看来都是伟大的诗人。就其精神实质来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巴尔扎克、福楼拜、斯丹达尔等的优秀小说一样,表现的是一代青年的灵魂,及其在散发着铜臭气的氛围中的沉沦和挣扎;这是时代的情绪,历史的反光,被以间接曲折甚至变形的方式映照出来。
波德莱尔谈到《恶之花》的时候,曾经说过:“在这本残酷的书里,我放进了我全部的心,全部的温情,全部的信仰(改头换面的),全部的仇恨。”此言不虚,他被视为最真诚、最坦白、最勇敢的诗人,也因此有许多学者力图为他的每一首诗找出个人生活方面的依据。事实上,这并不是没有困难的,因为波德莱尔本人十分强调他的诗的非个人性,也就是说,他为了表现某种普遍的情绪和感受,而在书中采用了某些并不属于他个人的细节。当第二帝国的法庭勒令他删除六首诗的时候,他写信给一个杂志的主编说:“我将设法让人理解;——时而很高,时而很低。由于这个方法,我能够下降到丑恶的情欲之中。只有绝对居心不良的人才会不理解我的诗的有意的非个人性。”这种“有意的非个人性”被后来的象征派诗人理解为诗排斥纯碎的个人感情,这是后话。这里波德莱尔的意图却是清楚的:描写某种罪恶,可以把自己并不曾犯下的罪恶加在自己身上。正是这种方法,使《恶之花》远远地超出了作者自传的范围,而具有一种更为普遍、更为本质的意义。事实上,远在《恶之花》出版之前,波德莱尔就表示过反映社会上普遍的感情的愿望,他在论工人诗人彼埃尔·杜邦的文章中写道:“在一本不偏不倚的书中,讲一讲路易·菲利普治下的青年的感情、理论、外部生活、内心生活和风俗习惯,该是多么有趣!”这样的书他没有写,但是这种愿望化成了《恶之花》中的诗句。《恶之花》出版之后,波德莱尔针对一些人的攻击,自我辩护说,《恶之花》是“一本表现精神在恶中骚动的书”。波德莱尔的意图并未逃过他的同时代的人的眼睛。当1850年6月,《家庭杂志》发表他的两首诗时,曾有过这样的预告:“即将出版”的《边缘》一书,“旨在表现现代青年的精神骚乱和忧郁”。次年4月,《议会信使》杂志也曾有过同一本书的预告,其中说道,本书“旨在再现现代青年精神骚乱的历史”。我们知道,《边缘》乃是《恶之花》的雏型。这一切都表明,波德莱尔对《恶之花》所具有的历史的、时代的性质,在思想上是十分明确的。在一本抒情诗集中,作者就是抒情主人公,而抒情主人公的生活范围又超出了作者本人的实际经历,从而使诗集打破了作者自传的束缚,具有一种更广泛、更普遍、更深刻的社会意义,这种关系并不奇怪,文学史上并不缺少这样的例证,尤其是伟大作家的自传性作品更具说服力。英国诗人T·S·艾略特说得好:“伟大的诗人在写他自己的时候就是在写他的时代。”值得人们注意的是,波德莱尔自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