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哈库那马塔塔
“你确定要做这件事?”恩加里教授坐在他临街的办公室里,对来访的翰文说。
恩加里教授在内罗毕大学教斯瓦希里语文学。斯瓦希里语是阿拉伯语和非洲土著话班图语结合生成的语言,在肯尼亚、坦桑尼亚等东非沿海国家广泛使用,是英语之外的第二官方语言。最初,斯瓦希里语采用阿拉伯文的书写方式,英国殖民者来了之后改用拉丁字母书写。
恩加里的办公室比较陈旧。墙壁上部分地方的白漆已经剥落。他说这幢楼在20世纪80年代建成后就再也没有翻修过。房顶吊着一根日光灯管和一把老式电风扇。堆满了书和报纸的木制书桌有些年头了。玻璃窗上还破了一个大洞,恩加里说是前段时间示威的学生朝教学大楼扔石头时砸破的。学校说派人来修,但一直没有人来。晴天还好,下雨天他就得用塑料桶接住飘进来的雨水。
在这里,一切都是缓慢的,即使最好的大学也是如此。肯尼亚人常说的两句话是Hakuna matata和Polepole。前者是没问题,后者是慢慢来。恩加里去学校提交维修申请时,行政人员爽快地告诉他Hakuna matata,他打电话去催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却是Polepole。
这所大学的学生对示威情有独钟。喜欢的政党领袖落选了,示威;助学金减少了,示威;有女生被老师欺负了,示威;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也示威。如果学校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聚集在校门外的马路上,先是大声喊口号,然后捡起砖头敲碎朝着教学楼扔,还朝着过往的车辆乱砸,好像这些车辆和它们的主人也是那些罪恶的一部分。
恩加里认为最好的办法不是阻止学生示威,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最好的办法是把马路四周的砖头都浇上水泥,让学生捡不起来。可政府和学校都财政吃紧,没有能力做到这点。于是乎,教学楼玻璃窗上的破洞越来越多。
“我必须为那些可怜的大象做点什么。”翰文说。他想了很久,好几个晚上都半夜醒来,久久不能入睡。
雪颢已经回桑布鲁的野外去了,可她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还留在内罗毕,总是在黑夜里从窗外的树丛中注视着翰文。睡梦中,它们会变成大象的眼睛,带着可爱而又温暖的神情看着他。然后是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大象轰然倒下,那双眼睛在闭上之前会流露出无比凄凉、哀伤和留恋的神色,让他蓦地醒来,冷汗湿透背心。
他不知道上帝派他来非洲是不是为了还他这个牙雕世家对非洲欠下的债,他其实并不确定家族真的欠了非洲一笔债,但他觉得要为大象做点什么。他相信,如果祖父还在人世,听了那些大象孤儿的故事之后,也会毅然决然放弃他心爱的牙雕艺术的。
可到底做点什么呢?他感到很茫然。他只是一名记者,绝无可能像达芙妮所说的劝服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都禁止象牙贸易。作为记者,自己能做的恐怕也就是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能把象牙盗猎的残酷展示给世人看,也许有些人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即使要做到这点也不容易。翰文不敢把这个选题报给电视台的主管上级,那很可能得不到批准,而且他会被派去做另一项采访。他决定自己先做一点调查,收集一些材料,至于最后做成什么样的节目,能在哪里播放,他现在没有任何概念。
他找来了几部其他国家电视台拍摄的关于大象保护的节目,反复观看了好几遍。里面有大象倒在野外血肉模糊的惨状、有象牙雕像摆在橱窗里精致玲珑的图像、有大规模焚烧象牙的壮烈,也有对日本、美国、法德等国家民众狂热嗜好象牙的大肆抨击,但却没有揭示象牙是如何一步步从盗猎者手中转移至消费者手中的。
这恐怕是一个漫长而隐秘的链条。成群的大象是被谁杀死的?一根又一根长长的象牙是被谁装进集装箱,再装上万吨巨轮的?又是如何运出关卡重重的非洲港口的?又是谁在世界各地特别是远东的港口允许这些象牙入关的?
当地报纸时不时报道中国人携带几串象牙珠子或是两三根象牙在机场被捕的事情,可翰文觉得这些人只是小虾米,是些为了蝇头小利而铤而走险的可怜虫。他们是可恨而又可悲的。那些隐藏在暗中,有组织地盗猎成群的大象,再用集装箱运去世界各地的家伙才是罪魁祸首。这些家伙需要被曝光、被关进监狱,他们的产业链应该被彻底斩断。
他打电话给雪颢,讲了他的猜想。雪颢所在的地方手机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还掉线了好几次。雪颢说他们在野外巡逻时会遭遇盗猎团伙,他们的装备通常都比“拯救大象组织”精良得多,车的越野性能更好,携带的是装有瞄准镜的大口径步枪。这些人也很精明,在野外会尽力避免与巡逻队正面冲突。即使正在盗取象牙,听到巡逻队来了也会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