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狗的人(第3/6页)
到此时为止,陈恳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跌入了谷底。他甚至有心把狗往阴凉处一拴,等下班点儿天凉快了,就算主人看不到,也许有主人的街坊邻居看到了能认出来,把它送回去。按说这也是个办法。但陈恳是9月1号生人,按照民间流行的某种星相学的说法,他有强迫症,必须要把整个小区走完。
结果,他在小区东面的另一个门口,看到了另一个布告栏,上面贴着另一张寻狗启事。
打电话之前,陈恳心情忐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好多套词儿,练习了很多种态度;这是为了应对狗主人不同脾气性格的场合。结果电话一通,没人接。他只好给呼机留言,说道:
“你的狗在我手里。”
后面附上了地址,但因为是一个地下室,想必读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是绑票。回了家,陈恳就坐立不安起来,生怕对方误解。那时候哈士奇是一种很贵的狗,又已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了,肯定十分金贵,绑了它就跟绑了孩子差不多,主人肯定十分紧张,搞不好还会报警。这要是报了警,警方会立案吗?听说一千块钱以上就算盗窃了,这狗肯定值一千块吧!这到底算盗窃还是算绑架啊?稀里糊涂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八点来钟,有人“当当当”一打门,陈恳爬起来一开门,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见一道黑线,哈士奇从门缝挤了出去,卡住了。
陈恳推开门,看到楼道里蹲着一个胖子。哈士奇人立起来,跟那胖子蹲着差不多高,正趴在他肩膀上又舔又叫,给胖子洗了一遍脸。胖子五官挪位,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在说什么。等了一会儿,哈士奇高兴够了,转过身来又扑陈恳,跳着脚要舔他的脸。舔一下,转身看一眼胖子,嗷呜长啸一声,然后接着舔,如此往复。那意思好像“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胖子站起来,抹抹眼泪,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一撇嘴又哭了,简直神经病。
陈恳被眼前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直达内心深处。他没养过狗,从来不知道狗和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深,也没想到一条狗失而复得,可以让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这么高兴。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没思考自己为什么哭。这种哭不经过脑子,一股子酸劲儿从后脖颈子上来,刺过头壳直达鼻梁,就跟让人闷了一足球差不多。到最后,他流的眼泪比胖子还多,胖子还得劝他。结果绑架的事也没人提了,胖子也并没有报警。
这件事在陈恳的生活里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掀起了一点波澜,但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改变。胖子很有钱,坚持要给陈恳两千块钱报酬,并且身上就有现金,一卷一卷的。估计本来是打算当赎金的。陈恳一抹眼泪,上来了男子气概,怒道:“我找你不是为了钱,是这狗太烦了,要不我就留下了!”胖子愣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得像在使劲捶人的胸口。陈恳看了他一会儿,也大笑起来,这是因为胖子被哈士奇舔过之后,两腮绯红,跟擦了胭脂似的。这狗吃了颜料之后,雨淋不掉,水洗不净,却能蹭在人脸上。
胖子带狗离开之后,陈恳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房间。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在家里跟好朋友大喝了三天三夜,看球打牌,十分开心;现在朋友散了,他一个人收拾房间,就是这种寻常的孤独感。可是他不能真跟朋友喝上三天三夜,并且他也喝不起。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可悲的是,他还没有朋友。他一边收拾,一边回想哈士奇跟主人重逢的场面,默默地又流起眼泪来。
陈恳再没有见过那只哈士奇和它的胖主人。工作室没过多久就黄了,老板在黄之前,给他找了个广告公司的工作,挣钱不多,但是体面,不用穿得跟太空人一样去火车站冒着摔死的危险画顶绘。他跟同事在附近找了个房子合租,这次是高层,不但有窗户,景致还不错,因为当时的北四环还很荒凉,四周没什么障碍物,视野非常开阔。
这年冬天,快到年底的一天,陈恳中午出去吃饭时,在附近的宠物店看见一张寻狗启事。陈恳对这个东西非常敏感,马上驻足观看。一看,上面写着:雪纳瑞犬一只,名叫娜娜,走失时上身穿明黄色小马甲,脚下穿四只橘红色小靴子,两只耳朵染成了彩虹渐变色。陈恳大惊道:“我操,这样都能丢了!这主人是瞎吗?”宠物店的人说,这狗是大白天丢的,主人带着来做美容,刚做完出门要上车,狗突然脱了缰,疯了一样穿过一片灌木,钻进对面的铁栅栏里去了。主人和宠物店的员工马上兵分两路去追,结果找遍了那个小区也没有找到。
陈恳马上回想起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在南二环那个地下室的楼道里,哈士奇和主人重逢时的样子。这个镜头就像一些有杀伤力的电影一样,放多少次都能准确击中陈恳心里的某个标靶,让它轰然倒塌,然后没出息地流眼泪——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陈恳鼻子一酸,想想狗主人着急又没辙的蠢样子,又假设了一番雪纳瑞和主人重逢的画面,觉得实在太感人了,如果此生不把这个画面变成现实,人生就会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