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赢家(第3/11页)

李平安走出医院,碰见了穿便装的陈医生。“洪妮的情况还不错,”陈医生露出健康的牙齿,伸手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别急!会有办法的。结账了吗?”

李平安说:“结……结了。”说完这句话,脸憋了个通红,好像自己刚刚说的不是结账,是结扎。

陈医生又无比慈祥地笑了一下:“千万别着急,这不是着急的事儿。有什么事大伙一起想办法,到医院来了,医院还能不管瞧病吗?别急啊,我走了,你多休息!”说完,陈医生开车走了。

陈医生身上,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善良,谁都看得出来。他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恶意。但是这番话说完,李平安感觉犹如泰山压顶,呼吸困难,脖子后面冒冷汗。这种感觉很容易理解,善意往往带来比恶意更大的压力。李平安给洪妮的父亲打电话,没人接。他蹲在医院门口的石狮子旁,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等接通的时间里他在想,医院为什么会他妈的有石狮子?正想着,电话通了。

第一个接电话的是初中同学。我们知道,李平安在初中是没什么人缘的,大家都喜欢欺负他,而他被女生罩着。被女生罩着的男生势必更加没有人缘。恶性循环。接电话的这人是少数几个不欺负李平安的男生之一,某种意义上他们还算是同类,因为他也被人欺负,还没有女生罩他。这人叫孙洲,初中毕业以后继承了家里的台球厅,给人一种有几个钱的感觉,李平安去他店里玩过几次,孙洲都没要钱,李平安脸儿薄,反而不好意思去了。

李平安说洪妮病了,病得很重,急需要钱。孙洲问你要多少钱。李平安想说八千,转念一想又改说一万。总得留点备用金吧。孙洲想了想说对不起,帮不上忙,三百五百的我还有,上千就得问我爸了,等等。李平安道了谢,挂了电话。

接着他又打了几个电话,有村里的发小,有工厂的同事,甚至还有洪妮的朋友——他跟人家几乎没说过话。大家都很热情,但都没钱。打到第三个电话时有个来电,李平安以为是哪位朋友改变了主意,结果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打到第六个电话时,又有个来电,李平安把电话从耳边移开,一扫屏幕,上面写着:孙洲。他继续打完了第六个电话,给孙洲回过去。

“我倒是……我爸,我爸他倒是认识个放债的……”孙洲有点扭捏,“不不,咱们不跟他们借钱,他们催起债来要人命的。我是说……你有多少钱,手里?”

李平安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孙洲是想让他拿点本钱,去跟那个放债的大哥打麻将。因为李平安打麻将是一把好手,孙洲是知道的——但仅限于手机游戏里的麻将。孙洲说起一个同学,李平安也认识,这人年初的时候缺钱,打了一宿牌,一千块钱本儿,赢了一万多。李平安没再听下去,把电话挂了。

等打完第十个电话,借钱的事情依然没什么进展,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进来了。李平安一接,是护士站。

“干吗?快回病房!”护士没好气地说。

李平安踩着风火轮跑回病房,213号床上没人。他回头一看,215号老太太的儿子正在削苹果。他问:“大哥,看见我媳妇了吗?”

暴发户说:“抢救去了,什么什么腔子出血了!”

陈医生很快又从家里赶了回来。他告诉李平安,洪妮现在的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分危险,他们准备马上进行手术。李平安等了半晌,希望陈医生再说一次“别担心,有钱没钱也是先看病”,然而他并没有说,只是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走开了。

李平安去柜台问了一下,除去已经欠的钱,护士站刚刚让他签的单子也价值两万多。不交这钱,医院会给做手术吗?应该是会的吧!医生的天职不是治病救人吗?可是医院也得活着啊,李平安心想,人家凭什么免费给我做手术?听说做手术还要给红包,我刚才咋没想起来?除了陈医生,还需要给谁红包,给多少,怎么给?这些事情对李平安来说都是全新的、巨大的挑战。他靠墙蹲下,哭了一会儿,突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李平安陷入了熟悉的睡眠瘫痪,四肢移动不得,只有眼皮抬得起来。他惊恐地看着繁忙的医护人员和各色推车吊瓶在眼前川流熙攘,想站起来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问洪妮的情况,或是看看眼前那些推车上是不是就有刚做完手术的洪妮,但他站不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分钟,等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时,他拿起手机,想给陈医生打个电话,结果在通话记录里一划,拨通了孙洲的号码。

李平安按照孙洲的指示,走进棋牌室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下来了。他到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说实话,也不太知道孙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给他打电话劝他拿出本钱,放手一搏。在通往棋牌室的那条看起来有一万公里长的狭窄小巷里,李平安双手按着胸前的斜挎包,一步一步地蹭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一束什么光从天上笔直地射下来,把他罩在光晕里,好像身处舞台的中央,又像是得到了某种眷顾。他抬头一看,一个大肚子秃瓢举着手电筒冲他喊:“左边铁门,按门铃,进门交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