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
第二天清早,安娜出去独自在大宅里游走。有那么刹那,她担心燕子男会跟出来,其实没有。令她羞愧的是,刹那间她曾动念索性走出这幢老宅子,把燕子男扔在里面,走进森林,走进平原和沼泽,独自照顾自己。
但她没有。
傍晚,安娜回到书房,燕子男披着外套坐着,叽叽喳喳地自言自语,膝头上放了本捡起来的书。他的举止丝毫看不出表示自己注意到安娜进来,甚至离去的意思。早晨,她想,她又要出去到镇上找吃的。
但她没有去。
夜里,安娜又被吵醒了,不过,这次燕子男也醒来了,而且,像头动物般跳起来准备自卫。
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声音模模糊糊。谁知道有多少人呢?昨晚,她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该悲伤还是害怕。这次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纯粹又毫无缓解迹象的恐惧。
让安娜吃惊的是,感觉自己并不害怕德国士兵或者入侵的苏联人,甚至本地的波兰人,她发现自己害怕的却是那个贩子,她深信不疑,不管是不是被割了喉,只要他们去哪里,他都会尾随而来。他会找到他们。
甚至来不及说话,燕子男已经站起身,动作轻盈、迅捷。安娜第一次看到那把左轮手枪,他从包底取出来别到裤腰后面,藏在松垮的衬衣下摆里。她没有因为看到那把枪而感到踏实。
燕子男一闪就出了书房,安娜赶紧尾随在身后,可她还没到门口,燕子男又回头来取他的长大衣,披在他瘦瘦的身架上像件编织厚实的黑色护身斗篷。他双手轻松地放在大衣深兜里,然后又冲出去,轻快、无声无息地朝长廊走去。
幸运的是,哐当哐当的靴子声不过是两个当地男孩发出的。两人都比安娜大不了几岁,可他们却自视为多么了不起的成年人,前来山上大宅探险,还带着从某位长兄枕头底下偷来的劣质、刺鼻的酒精,当然了,这种东西是走向成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安娜还没看见就听到他们在说话。两人互相传递着小瓶子,里面酒精发出的晃荡声让安娜更加想念希塞尔先生。
“不,傻瓜,我看见烟了,我敢保证。”
“你肯定是从这儿出来的吗?现在到处都有烟。”
“是的,蠢货!就是从某个烟囱里冒出来的。如果有人在这里拿东西,我爸想知道是谁在干这事儿。他说如果谁有资格得到这块地盘的话,只有我们。我们家的人甚至早在这个大宅存在前就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
“没错,可是我感觉挺冷。既然我现在还好,这里像往常一样没人,我们就该回家了吧?”
两个男孩的小靴子和轻轻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好像男孩随时会转过走廊拐角,发现安娜和疯狂的燕子男,他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两个男孩发出警报。不过,两个男孩走进视野时,燕子男把安娜拽进身后门道的小入口,自己往后一靠,挨着墙,半藏在走廊投射的阴影中。
男孩手里明晃晃的灯笼刺眼摇曳的光芒主要有两个用途:让他们年轻圆润的脸蛋始终处于照明状态,让他们看不见黑暗中潜伏着的东西。安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了遍燕子男昔日的教诲:
在黑暗中举着火光会招致扑灭之灾,学会在黑暗中看东西。
“你应该小心些,”燕子男温和地说,双眼瞄着两个男孩前方不远处空间中的某个点,“不要轻易把不属于自己的说成属于你的。”
大点儿的男孩咒骂了句,吓得差点扔掉那只小瓶子,可是小点儿的男孩却做出小男孩们在冲突和战斗时学到的举动:举起父亲的手枪,瞄准燕子男的脸。
燕子男毫不畏缩。他甚至连最微小的肌肉都没动下,尽管他那把应对的武器就静静地待在他背后,枪柄还在挤压着他的后背。燕子男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威胁之下,或者好像根本不在乎。
第二种可能性更让安娜揪心。
“这是我的,这幢房子,法定属于我们家。你是谁?这地方不是你的。我从没见过你,我认识过去住在这里的那家的所有成员。”小点儿的那个男孩说。
“没有,”燕子男轻轻地一次又一次地搓着手掌,“没有,我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所有这样的地方都属于我。被吞噬掉一半的贵族家的空屋子,月光下的河流,沉默的森林——在某种意义上,所有这些地方都属于我,不会属于只在里面生活过的人。这些地方都是我的。”
安娜相信他。安娜坚信她跟其他还活着的人一样知道燕子男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曾被愉快地接纳生活在燕子男的帷幔中——但是,当他在说着这些不可思议的话时,安娜仍然相信他。因为他讲的是真话。这话带走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