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十年前我叫魏弗成,是县高中的文科尖子,身体单薄,心地善良,理想远大,是老师认定的栋梁之材。高中毕业时,我在同学的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二十年后,让我们相会于世纪之巅!”
那是我少年时定下的约会,现在时间已到,我约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久迷人世,红尘颠倒,再也找不到当初相约的地点。
给倭瓜小姨子买了个LV,九千七百元。这些日子进账不少,顺便犒劳一下自己,到切瑞蒂1881店里试了套西装,一万三,贵是贵了点,穿上后十分精神,上节目效果一定不错,刷卡买下。想想没有相衬的领带,到杰尼亚店里挑了一条红色带斜纹的,一千一百元。小店员问我要不要订制衬衫,现在九五折优惠,六件只要两万一。我有点犹豫,转念想两万块哪儿赚不到,订就订,交了钱,选了布料和袖扣,抬头看见了我们所的胡主任。
胡主任自诩“衣冠中人”,衣着十分挑剔,提登喜路皮包,穿阿玛尼西装,连袜子都不穿五十美金以下的。此人有几打白衬衫,全是大牌订制品,每件袖口都骚哄哄地绣着名字缩写:HCX。他叫胡传学,我们不这么拼,都叫他“胡操性”,简称“胡操”,其人意见甚大,多次严正抗议,强烈要求改正,不过大家都是老板,谁也不比谁大,心情好了叫一声胡主任,心情不好照样胡操不止。
胡主任是本市知名的大律师,他比我大九岁,大哥是建设局的一把手,他的业务几乎全是建设口的。从执业第一天起,胡某就没接过一百万以下的案子。我们见了当事人都点头哈腰的,他不,当事人稍有微词,立马拍桌子轰人,回头人家还得烧香拜佛地求他。这人前两年跟我们一样,披发跳踉,狗屁倒灶,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这两年颇有意于政治,混了个什么委员,凡有损高大形象的案子一律交给别人,他背过身搂钱,转过脸扬名,混得八面玲珑。有一次电视报道他们开会,别人都昏昏欲睡,只有胡操委员精神矍铄,小脸板着,小嘴嘟着,两只小眼睛眨巴着,还装模作样地记笔记。我们几个看了大笑,刘文良高声赞叹:“瞅丫那操性!”
花了两万多,他踏实了,我问他:“交警队那边要不要打点一下?这次多亏他们了。”他大咧咧地:“不用!不就撞了个人嘛。”首阳交警支队的何政委是他把子。我说当时真把我吓够戗。他嘿嘿直乐:“尿裤子了吧?熊样儿!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不要说没撞死,就是撞死了又能怎么样?”我大怒,犀利回击:“谁能跟你比啊,操完法律操政治,瞅你那操性!”他哈哈大笑,钻进白宝马狂飚而去。
那天在建设路口,真把我吓坏了。那家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想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老子酒后驾驶,违章掉头,你一死就够我喝一壶。下车走到近前,他突然翻身坐起,在头盔后面咕咕哝哝地骂我:“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老天作证,我老魏活了三十七年,好话也听过不少,但从没哪句像这“你妈的”一样让我欢喜,简直就是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我心想这厮还能骂人,太他妈好了。扫眼看看四周,满地都是萝卜芹菜,估计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我立刻放了心,搀着他走了两步,还行,站直了,只是嘴里还有点不干不净。我心想这时候不能示弱,你一软他就顺竿爬,不定开出什么价钱呢,非拿住他腰眼不可。看他慢慢除下头盔,我一声大喝:“驾照拿出来!”谁撞了人也不敢说这话,但我要的就是这“一棒子打晕”的效果。他果然傻了,擦擦头上的血,哆嗦着嘴唇问我:“你……你是干什么的?”这家伙五十多岁,衣服油乎乎的,脚穿一双黄胶鞋,满身农药味,一副缺心眼的模样。我横他一眼:“你管我干什么的,驾照!”他摸索半天,一咧嘴:“哎呀,忘带了。”我得理气更壮,轻薄地戳戳他的胸脯:“就你,啊,无照驾驶,追尾,还他妈敢骂人?!”他垂头辩解:“你……你也不打灯,我哪知道……”这时几个人慢慢围拢过来,我心想兔子急了也咬人,诈一下再给他点钱算了,何必多生事端。让他把摩托车扶起来,老菜农唯唯点头,颤颤地走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又趴倒在地上。这次是真的昏了,推搡半天都不醒。人越聚越多,后面的车也排起了长龙,一辆警车远远开来,我知道麻烦了,赶紧给胡操性打电话。他十分爽快,问了问事发地段、大概情况,立马答应找人。刚收了线,警察已经到了近前,跟我要证件,我小声告诉他:“我跟你们何政委……”他瞪眼:“少废话,拿出来!”老菜农悠悠醒转,喘着气说:“原来你……你不是啊。”我脸上一热,听见小警察腰间嘀铃铃响了起来,心想胡操性够意思,来得够快的。那警察白我一眼,走出人群接电话,过了不到两分钟,态度大变,也不跟我要驾照了,直奔老菜农而去:“你追尾啊?身份证、行驶证、驾照!”老菜农面如土色,脸上血淌,嘴边肉颤,半天都说不清楚。警察盘问了两句,小声告诉我:“魏律师,先送医院吧,我看伤得不轻。”我长叹一声,心想真他妈倒霉。没料到老菜农全无脑子,一下又站了起来,跌跌绊绊扶他的摩托车,还拿着筐子满地捡菜,菜叶上鲜血淋漓。我和小警察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有了笑意,小警察问他:“你没事吧?”老菜农摸摸胸口:“呃……呃……疼。”小警察问他愿不愿意私了,接着划分责任:“你无照驾驶,追尾,看把人车撞的!你要负主要责任懂不懂?”然后转向我:“你也是,灯都不打!”我低头认罪,老汉也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啊。”我心中暗笑,这警察也真会来事,指指我车身撞瘪掉漆的那一块:“你这车有没有问题?”我说还没到修理厂,不好说,不过得整形,得补漆,至少要花三四千。老菜农一下瞪圆了眼,怔了怔,掏出一堆皱巴巴的票子,两块的、一块的,还有很多毛票,肯定不超过一百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这么多,要不……你把摩托推走吧。”我说你这破摩托只能当废铁卖,我要来干什么?小警察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老汉浑身哆嗦,解开衣服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三百三十元钱,一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三张十元的,全叠成小小的长方形,颤巍巍地递给我,脸上老泪吧嗒:“买化肥的……就这么多了,再没有……没有钱了。”我收下那三百三十元,看着老汉推起摩托,打了几下打不着火,一手扶着菜筐,一手扶着车把,哆哆嗦嗦地往前走,脸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人群慢慢散开,那警察小声嘱咐:“以后少喝点。”我说明白明白,改天请你吃饭。他没接话,鸣着警笛绝尘而去。我发动起汽车,刚转过弯,看见老菜农歪倒在一棵小树旁,脸色惨白如纸,手捂胸口不停咳嗽。我跟他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心想交警都处理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去捡个爹养。踩了一脚油门,直奔丰山县城,肖丽估计正在那儿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