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去年7月陪曾晓明去西藏,遇见了一个朝圣的喇嘛。那天我们逛了大昭寺,曾晓明号称资深党员,却毫不坚贞,乌七八糟地崇拜,遇庙随喜,见神磕头,还花了三百八十八元给释迦佛像贴金,严重违反党规党纪,而且不让我代惠,说世事可以糊涂,拜佛必须虔诚,如来佛又不受贿。我心想这厮如果不受贿,要你们这些傻逼出钱干什么?贴完金到八角街的玛吉阿米餐厅,这是全世界小资的集散地,坐满了神头鬼脑的各国愤青。曾晓明跟只风骚的小母鸡似的,青头绿尾,粉腰红鞋,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副讨打相。到拉萨后一直没找女人,这厮春心大动,结结巴巴地泡旁边的大奶洋妞,估计是想在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搞个极峰体验。我有点高原反应,浑身都不自在,瘪着脸看外面的拉萨街景。如今圣城也熏满铜臭,青天白云下奸商游走,假货琳琅,在望皆是买卖客,入耳无非砍价声。我心中烦躁,正打算回酒店,忽然看见了那个喇嘛。
他赤着脚,半身裸着,一路磕头过来。那条街有几百米长,路上行人熙攘,他动作极慢,两臂前伸,双腿后蹬,划拉半天才前进一步,看着非常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点点地挪,行人纷纷让路,慢慢地我笑不出来了。这喇嘛很年轻,面色黑如焦炭,瘦得只剩骨架子,磕头时眉头紧皱,表情扭曲,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我心中好奇,过去问他哪里来的,他说甘肃。我接着问:“磕长头过来的?”他点点头,弯着腰想爬起来,突然扑通一栽,趴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浑身哆嗦不停。我上去扶了一把,弄得半身是土,赶紧皱眉松手。曾晓明也看见了,这人惯装绅士,撇下洋妞过来帮手,把他搀到街边阴凉处。喇嘛大口喘气,说他饿极了,问我能不能给他买点东西吃。我们把他扶回玛吉阿米,要了酥油茶、牛肉和藏面条,他吃得极慢,不时皱眉吸气,我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手脚全都开裂,只用布草草地裹着,不停地渗着黑脏的血。我心里别扭,说你这又何苦呢,也没人给钱,几千公里受这么大的罪。他深深吸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曾晓明指指他的手:“别磕头了,去医院吧,小心感染了。”他摇摇头:“没用,治不好了。”我们俩都笑,他指指肚子,“不是外伤,这里,肝……肝癌,晚期。”我立刻瞪圆了眼,怔了半天,说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他笑笑:“我是出家人,没有家。”曾晓明给他倒了杯茶,说就算没有家,也不用出来受这么大的罪啊,不能好好地活,还不能好好地死?喇嘛望望他,还是那句话:“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俩无言以对,喇嘛十分安详:“不用担心,死不是什么大事。肝癌是去年……汉医院确诊的,医生说还有九个月,我就想,要死到拉萨去,拉萨在我们藏族人心中,就像你们的北京一样。”曾晓明插话:“我可不想死到北京去。”喇嘛不理他:“我就怕死在半路上,别人磕二十里,我磕三十里。别人磕一天歇一天,我天天磕。别人看天气,我下雨也磕、下雪也磕。有一次连着三天没东西吃,我以为死定了,过路的给了一把糌粑,又活了下来。佛祖保佑,我……我活着到拉萨了。”我心想从甘肃到拉萨一千五百多公里,照他这样的磕法,至少也磕了一百五十万个头,不觉毛骨悚然,问他以后怎么办。喇嘛放下筷子,说没有以后了,已经九个月了,也许明天就死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掏出了钱包,旁边的服务员小声告诉我:“小心点,这地方骗子多。”我没理他,数出一千元,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别要饭了。喇嘛什么也没说收了。曾晓明大受感动,说我没他钱多,就给五百吧,反正你也没几天了。
那是我平生极少的善事之一,也许还被人骗了。
那喇嘛叫嘉祥智华,只有二十六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前他已经死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该怎么做?吸毒?疯狂地花钱?不停地找女人?还是把法院炸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磕长头,一个都不磕。我也不会笑,即使笑也是假的。他说的对,死不是什么大事,但死亡之前,我一定要血洗人间,如果不能用别人的血,那就用我自己的。
跟顾菲和元臻成聊了聊案子。我说有离婚协议,胜诉没问题,不过我劝你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老潘?你开口他就会给。元臻成橛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安抚他:“有魏哥在,你还怕没案子?放心,以后忙不过来就找你!”他嘻嘻地笑。这小子两年前把胡操性得罪了,二话不说轰出门,从此各所漂泊,也没人带他,刚刚拿到执业证。小律师都是苦孩子,手上没一点案源,净接些没人干、讨人嫌的活儿:代书,一份诉状五十元;咨询,一小时三十块,连擦皮鞋的都不如。要不就办点工伤、社保类的小案子,替无产阶级讨公道,看脸子、碰鼻子,遇上黑心老板还要挨打,赚点钱不够医药费,糊口都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