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问完姓名和年龄,胖警察问我:“说吧,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大半年过去了,我哪记得住?要是我问你去年5月23日干什么了,你说得出来?
旁边的小警察丢下笔:“都说你难缠,终于领教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过奖过奖,一般难缠吧。”他们俩都笑,我伸了伸腿,脚镣哗啦一响,凉意从脚底直透心底。胖警察丢来一支烟,说你可不是一般难缠,他们回去都跟我学了,“魏大爷生来骨头硬,枪顶脑门不松口,拿着钉板当被盖。吃铁蛋、屙硬屎,一肚子精钢下水,打落满嘴牙,撬不出半个字!”是你说的吧?好汉子,真有种!嗳,你以前跑江湖卖过狗皮膏药吧?
胖厮语带嘲讽,不过表情动作都没什么恶意。我点上烟深吸一口,大模大样地摊平了身体,说拍马屁没用,你魏大爷一辈子讲原则,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油浸千年老猪皮,锥子扎不透,铁锤砸不扁,硬的来了嚼碎了吃,软的来了搓扁了吃,少他妈跟我耍花枪,没干过就是没干过!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还他妈杀人,还他妈分尸,拍恐怖电影呢?
2007年的春天与往年并无不同,桃花开了,柳枝绿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甜味。温暖的春夜时常下雨,一些人死了,一些花热烈地绽放开来,而我的结局就要来了。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心愿。
这些天市局预审处派了三批人来提审,打我、骂我、折磨我,我咬牙硬挨,挣扎抵抗,不仅为了活命,更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活到我这般境地,死活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如白驹过隙,繁花开后,白雪茫茫,人间戏总有收场,又何必追问幕后悲喜?我这辈子总算五彩斑斓过,死也不枉,可我就是不想被一干无耻小人白白作践。
第一批来的是两个小毛孩子,男的叫张盛唐,女的叫李希敏,开始还挺亲切,说家长里短,谈人生风月,小姑娘还向我请教感情问题。我明白来意,顺竿就爬,说得满室生风,批评官场腐败,嘲弄社会现象,嬉笑怒骂皆是佳文。小伙子见我越扯越远,坐不住了,几次提起案情,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一下沉了脸:“闲话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说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接着讲故事好了。他一瞪眼:“给你脸了是不是?严肃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张口就来:“还能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呗,我也没当成天安门广场。”他大怒,恨恨地瞪着我。我对付这种小毛孩子向来有一套,他说一粒米,我回一箩筐,他舀一瓢水,我尿一条江,顶得他一愣一愣的,还自称“魏大爷”,气得他手脚乱颤,绕进来狠狠给了我两拳,问我招不招。我点点头:“招!”旁边的小姑娘一下乐了:“哟,你刚才不是挺神气吗?看来不打就是不行啊。”我说这两下哪能算打?魏大爷这两天皮肉正痒,一直想找个按摩的,犯人按得都不好,还是这小伙儿比较专业。张盛唐脸都绿了,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说!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这事不重要,我先坦白一桩二十六年前的严重罪行吧。他们俩面面相觑,张盛唐一挥手:“说!”
我清清嗓子:“二十六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到丰山县城关乡走亲戚,在萝卜地里强奸了一个村姑,她怀孕了,你猜后来怎么样?”李希敏刷刷地记,张盛唐又给了我一巴掌:“你他妈说评书呢?卖什么关子?老实交代!”我笑眯眯地:“后来这村姑生了个孩子,男的,叫张盛唐。”突然语声转厉,“就是你这杂种!”刚才聊天时我问他年龄籍贯,小毛孩子没什么心计,全招了。现在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张盛唐腾地跳起,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一声不吭,冷眼看着他又踢又打。打了几分钟,他也累了,扶着铁栅栏呼呼直喘。聆讯室都装了摄像头,我掀开衣服,胸腹间已是一片淤青,我双眼圆睁,指着摄像头厉声大叫:“都看见了吧?刑讯逼供!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有良心的,你可要给我作证!”他又是一脚,踢得我痛彻心肺,不多时来了一个副所长,劈头盖脸给我一掌:“你狂什么狂?打你怎么了?啊?打你怎么了?犯了罪死硬不招,打死都活该!”转身又劝小伙儿:“小张,消消气,犯不着跟这种垃圾一般见识。万一打出点什么毛病来,还让他有了借口,再说我们也不好办。”看守所也是公安系统,副所长级别还高,张盛唐无可奈何,对我怒视半晌,饮恨而去。
第二批来了七八个,领头的是市局预审处的何万年,这厮我认识,有一次邱大嘴请人吃饭,我和他都在场,说起来还是老乡。何万年是公安系统的名人,外号活阎王,号称没有啃不动的硬骨头,只要犯人落入他手,金刚也打成脓包,铁公鸡都能抠出蛋来。在预审干了二十年,嘘翻的犯人至少七八百,多次立功受奖戴大红花。我知道来者不善,十几年前在公安局实习时也了解一些审案手法,心头极是不安。